“你们干啥?”这是从一侧的简易平房内钻出一个身着破棉袄的中年男子,头发蓬松,胡子拉碴,眼神污浊,手里端着破洋瓷碗冲着张志远大喊道。
陆一伟准备上前,被张志远拦了下来。他不顾尘土飞扬,裹紧风衣走了过去,热情地打招呼道:“老乡,你好啊。”
男子直愣愣盯着张志远,又斜着打量陆一伟,拿起筷子伸出舌头,习惯性一舔,然后用筷子扎进碗里的馒头,举起来咬了一口道:“你们是要工钱的?”
张志远与陆一伟一对望,连声道:“对对对,这不从外地来讨要工钱嘛。”
“回去吧!”男子挥手一扬,茫然道:“老板都跑了,你去那要工钱?欠你多少?”
张志远伸出一只手,男子冷冷地道:“50万?”张志远点了点头。男子将馒头丢进碗里,一脸幸灾乐祸的样子道:“乖乖!你算是真够倒霉的,别指望了,一分钱都拿不到!回去吧,别等了。”说完,端着晚一挑门帘进了房间。
张志远倏然有了主意,既然男子不认识他,或许能从他嘴里听到不一样的东西,随即他撩起门帘走了进去,进去以后发现后悔了,差点没恶心的吐出来。 
天哪!不到10平米的房间内堆满了东西,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房间中央按着一个火炉子,冒起的黑烟以及水壶冒出的水蒸气混杂一起,烟雾缭绕,如同南方熏腊肉,呛得眼睛都睁不开。最为恐怖的是房间里的气味,脚汗味、体味、被褥味等等,按照比例调和而成,简直让人无法忍受。张志远站在门口迟疑了下,还是强忍着走了进来。陆一伟陪同着,干脆将门帘掀开,让外面新鲜的空气进来。
“喂!干啥?快放下!”男子呵斥陆一伟:“好不容易积攒的温度都放出去了,出去!”
10月一过,南阳县的室外温度直线下降,白天最高气温不到20度,到了夜晚可以逼近0度,昼夜温差相当大。这两天刚好赶上大风降温,大中午的太阳火热,却感觉不到温暖。倒是这个臭气熏天的小房间内挺暖和的。
张志远回头示意,陆一伟极不情愿地放了下来。对着男子道:“老乡,你刚才说老板跑了,跑哪去了?”
男子将洋瓷碗往堆满杂物的床上一放,道:“你们到底是不是讨工钱的?发生这么大的事都不知道?这老板就一诈骗犯,卷着钱跑了!快走吧,要钱你去找县里!”
男子不过是个看工地的,知道的也就这么多。张志远没有再问,一脸凝重退了出来。
走到大门口,不远处就是石湾村,张志远上车道:“走,我们进村子。”
进了村子,张志远示意陆一伟靠边停车,就近选择了一农户家走了进去。
院子收拾得干干净净,一侧的猪圈里,几头未吃饱的猪仔正在哼哼呀呀叫唤着,蹲在门口的大黄狗警惕起来,撑直脖子站起来冲着张志远犬吠,惊动了正在吃午饭的农家人。
一妇女戴着围裙走了出来,强光刺眼用手
遮着眼睛问道:“找谁?”
陆一伟上前一步,用南阳话道:“婶子,我们是县城的,来石湾乡办点事,不巧没办成,又赶上中午,肚子饿了,能不能在你家吃顿便饭?”
妇女扬手一指,道:“出了村有家饭店,你们去那里吃吧。”说完,没好气地往屋里走。
“婶子,等等啊!”陆一伟拦住道:“我们去了,人家不开门,你放心,吃多少我们付钱。” 
提到钱,妇女转变了态度,与房间里的人征求意见后,淡淡地道:“进来吧。”
屋子里生了火,加上太阳晒着,格外暖和。男主人见到两位长相穿着不凡,急忙穿着红秋裤从炕头坐起来,露出一排大黄牙嘿嘿一笑道:“上炕,炕头暖和。” 
土炕对陆一伟不稀罕,对城里人张志远来说还算稀奇,他放下架子,拖鞋上炕,学着男主人盘起腿,体验一把农家生活。
男主人将一张小桌子端到张志远跟前,拿起劣质的香烟递给张志远。张志远没有丝毫考虑,接过来点上,笑着道:“老乡,你这小日子过得听不错嘛!”
男子一脸憨厚,且嘴笨,依然是憨笑,道:“还好,还好!”然后问道:“你们是当官的吧?” 
张志远笑而不语,陆一伟急忙岔开话题道:“大哥,今年的收成如何?”
男子笑容僵在脸上,烟头掉在身上,急忙站起来抖落,然后捡起来继续抽了两口,才难以割舍地丢掉。叹了口气道:“一粒收成都没有,土地都给征了。”
正是张志远关心的话题,他坐起来问道:“你家的地是因建设水泥厂征了吗?”
“嗯。”男子又点燃一支烟道:“我家有20多亩地,一家人全靠种地生存,一下子没了土地,今后都不知该怎么办。以前,我家院子早就挂满了玉米,你看,今年空空的,连一粒玉米都找不到。”
张志远惊奇,道:“不是都补偿你们了吗?”
“是补偿了!”男子茫然道:“那点钱还不等用就花完了,还不够买粮食的,哎!”
“补了多少?”张志远追问。
男子低沉地道:“一亩才补了100元,2000多刚够今年开支,可明年呢?后年呢?没人管我们的死活。”
张志远震惊了,这与他了解到的截然相反。他清楚地记得,在常委会议定补偿价格时,每亩按300元,并额外补偿搬迁费,青苗补偿费等等,按照这家的情况算下来应该能上万,可怎么才只有2000多元?如此大的差价都去哪了?他没有追问,又道:“当初征收你的土地,愿意吗?”
“怎么可能愿意?”男子道:“县里的,镇里的干部天天到我家软磨硬泡,说一大堆好话,俺迷迷糊糊就签字了。这一签字,狗日的立马翻脸,比翻书还快,这不,答应给我们安排工作,水泥厂的老板都跑了,让我们怎么生存!我们去找乡里,乡里推到县里,县里说苏市长调走了,不管
事了,让等新县长来。我们可真是欲哭无泪啊,老祖宗留下的地就这么糟蹋了。”说着,男子眼泪流了下来。
但凡上访的群众,无非是找不到诉求的渠道。一层推一层,一级推一级,推来推去就不知道该找谁了,怪不得部分群众做出过激的举动来抗议政府的不作为。政府公信力的下降,也让群众失去了原来的信任,甚至站到了敌对面仇视,而我们的官老爷依然高高在上,不以为然,用高压手段压制。截访,成了乡里每年的主要工作。
张志远决定插手这件事,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赵四娃!”
张志远凝重地点点头道:“四娃兄弟,假如现在让你选择,你是想要一份工作,还是土地?”
“当然是工作了。”赵四娃道:“种粮现在远不如从前了,还不够买化肥的,但我就是农民,不种地能干什么。”
“那你怎么不去煤矿?”
“你说二宝煤矿?”赵四娃摇摇头道:“那地方不能去!村里有在那里上班的,到现在没领到一分钱的工资。还有,在那里上班就是将脑袋别到腰上干活,不知什么时候就一命呜呼了,村里都死了十来个人了,我孩子还小,不能没了父亲。”
“死了十来个?”张志远更加震惊。自己原先作为县长,二宝煤矿死了这么多人居然不知情。
“可不是!”赵四娃道:“就在今年夏天,一个小煤矿冒了顶,一下子压死6个人。据说,秦二宝人都往出挖,直接用铲车将矿口子封上了。有3个是我们石湾村的,最后按失踪一个人赔了6万元,造孽啊!老天总算开眼了,将这群祸害全都关进监狱了,这得多亏张县长啊。要不是他,这群恶霸依然横行霸道。”
得到群众夸赞,张志远却笑不出来。他大胆问道:“四娃兄弟,你说水泥厂和秦二宝有关系没?”
“怎么没有?”赵四娃瞪大眼睛道:“我听说秦二宝就是幕后老板,从头到尾就是他策划的,他早就想要这块地了,可一直批不下来。这不,苏市长几天就给推平了,据说他要建焦化厂,水泥厂压根没有的事儿!”
张志远身子一倾,感觉天旋地转。这一切,他都蒙在鼓里。他问一旁的陆一伟:“这些事你知道吗?”
陆一伟摇了摇头。
事情到了这里,一度中止调查的水泥厂事件又浮出水面,张志远打算一定要揭开这个谜团。在此之前,他要查一查补偿款的事,到底是谁拿走了群众的利益?可是,查有意义吗?苏启明和康栋调走,承办人魏国强疯了,就算是查出来,又能怎么样?
官场上,好多事情不能深究。曙阳煤矿挖到一半牵扯出市领导,还搭上两条性命,可见背后有多少见不得阳光的事情。现在的水泥厂事件,同样是调查了一半,不得不被迫中止。面对深不可测的黑洞,到底有多少黑暗的力量寄生于阳光的另一面?或许,这本身就是一个伪命题,阳光的背后是什么?是黑暗还是阳光?无人可知。却更人留下太多的悬念……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