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时分,两辆马车终于驶入了洛阳城。江若兰掀开帘子,迫不及待地开口:“停车!停车!我要跟月儿一起去找大夫。”苏以慧皱了皱眉:“兰儿,天黑了,不许胡闹。回家再说。”
江若兰瞧了一眼怀里的小家伙,焦灼地说:“我担心它伤势过重,经不起耽搁。”
“那也不行。”苏以慧的语气几乎没有商量的余地:“生死有命,也怪不得我们。况且,今天这事有些蹊跷,还是先回家。”
江若兰急了,脱口道:“天生万物,再卑微的生命也是生命!而我们还没有尽力,又怎么能轻易就判定它的生死?您就让我去吧。不然,我岂能心安?”说完,也不管车未停稳,提起裙摆就要往下跳。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任性!”苏以慧吓得不轻,一把扯住江若兰大叫:“停车,快停车!兰儿小心!”那马“唏津津”一声停下来,倒把后面的江广宁也给惊动了,远远地伸出头来:“怎么回事?以慧?你们怎么不走了?”
苏以慧张了张嘴,眼神复杂地看着江若兰叹了口气:“唉,算了。月儿,你跟着小姐,去找大老爷吧,快去快回,路上小心。”说完,头一低,就下了车,袅袅娜娜地往后面走,一边走一边说:“兰儿想去她凤鸣伯父那里,我们先回去吧。”江广宁不以为意,伸手将她扶上车,大声嘱咐了一句“快去快回”就驾车而去。
江若兰楞了楞,伯父?自己还有个伯父?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莫非,这位伯父还是位医者不成?江若兰想了半天都没有头绪,索性把眼一闭,什么也不去想了,一切,随缘吧。反正,现在也无力改变些什么。
哒哒哒,马车横穿华灯初上的洛阳城。朦胧的灯火,将夜色下的洛阳掩映得梦若微澜,隐射出一股厚重、沧桑的历史文化气息。雕花的门楼,林立的店铺,如潮的人流,此起彼伏的吆喝与谈笑,充斥着整个街道,那样陌生,又那样新奇。江若兰掀开窗帘,留神观察着这千年之前的风物,心头,满是兴奋与激动。要知道,这可是大唐盛世啊!而东都洛阳,又曾是武皇则天大帝的都城,其间的繁华与富贵,实在是不言而喻,这样的因缘际会,又岂止是一句万载难逢就能说得清的!
循着青石铺砌的街面,马车稍稍左转,就将喧嚣闹热的氛围隔远,一条古朴安静的长街出现在眼前。与此同时,一缕淡淡的茶香,也在袅袅的夜色中洇开。“繁华向右,宁静向左。”不知道为什么,江若兰突然想起这样一句广告词来,尔后,不易察觉地笑了笑:“月儿,在想什么呢?”
“呃……”突如其来的一问,让月儿有些不知所措,呐呐地接口:“我,我在想,大老爷这会儿是在吟诗作画呢,还是在焚香煮茶?”呀!江若兰暗暗感慨:如此惬意闲雅的小资生活,还真是令人羡慕。这个伯父,值得深究。
马车进入长街,立即放慢了速度,徐徐缓缓地朝前驶去。借着粼粼烁烁的灯火,江若兰瞥见右边有座高大的石坊,鎏金的“聚宝阁”三个大字龙飞凤舞,大气磅礴。依次走过那些店铺,几乎都是“墨玉斋”“金石坊”“藏珍楼”一类的牌匾。想来,此处必是古玩字画一条街,出入此地的,非富即贵,皆是名流。所以,这里虽人来人往,但一个个华而不喧,步履从容。既有缎袍蟒带、气质不俗的男子,又有彩衣罗裙、秀巧婉娜的贵妇,看得江若兰眼花缭乱。
正四顾不暇,一匹四蹄如雪的黑马突然映入眼帘,江若兰心中一动,凝神望去,却见那马尾一甩,便隐而不见。而马车,已缓缓停下来。“小姐,我们到了。”月儿起身扶住江若兰:“这素墨居,就是大老爷的书坊。”
素墨居,一座四进双层的小木楼。门前斜着一蓬箬竹,清一色的雕花门窗,精致中透出简约和古朴,隐隐有翘楚的飞檐,从略显昏黄的烛火中显露出来。风茗竹影凭栏处,萧萧雨歇素墨居,果然是好名字!只一眼,江若兰就喜欢上了这里。对那位未曾谋面的伯父,也充满了仰慕与期待。
“若兰小姐?”低沉暗哑的男声,随着一位圆领的青袍老者一阵风似地刮出来,温厚慈祥的面上有着掩饰不住的欣悦:“方才老爷说小姐要来,老奴还不信呢。小姐,快请进,快请进,老爷在楼上等你。”
“不会吧?”江若兰暗暗嘀咕。这位伯父莫非懂先天占卜术?否则,他怎么可能知道自己要来?而且时间又掐算得这么准?如果真是这样,那这李代桃僵的身份在他面前,岂不是不攻自破?想到这里,江若兰心底一沉,开始不安起来。
“梁伯,大老爷怎么知道小姐要来?”月儿伸手将老者一拉,压低声音问。看来,好奇的,不仅仅只是江若兰一个。而这看似无意的一问,却让江若兰捕捉到了这位老伯姓梁的信息。
梁伯咧嘴一笑,下巴上几根稀疏的胡须一翘一翘的,又亲切又滑稽:“月儿,梁伯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咱老爷上晓天文,下知地理,你就是不信。怎么样?现在服气了吧?”看来,这位梁伯平时跟月儿相处得很好。
月儿做个鬼脸,噗哧一笑:“是是是,梁伯。”尔后转向江若兰:“小姐,你快上去吧,月儿在下面等你。”江若兰低头看看怀里的小狐狸犬,收回心神,提着裙摆一步步走上楼去。不知道梁伯说了句什么,隐隐听得月儿银铃般的笑声。
楼上左转,是一间小型的会客室。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宽大的案几,上面燃着一炉袅袅的熏香,摆着一盆盘龙虬髯的根雕和一尊色重如墨的古砚。案几左边,是一个半人高的瓷瓶,青底蓝花的彩绘上,几块苍石,几竿翠竹,一斛流水,纹理脉络栩栩如生,瓶里插着一把长短粗浅不一的狼毫和几帧封好的卷轴。案几右边则是一盏菱形的纱灯。案几后面,一位长发如墨月白绸衫的男子倒剪双手,倚窗而立。略显昏黄的灯光,晕开他淡泊峭拔的背影,室内便有了一丝无法名状的清冷和高贵。
江若兰呆呆地看着,心里狠狠地震动了一把。说实话,出色的男人她以前也见过。博学多才的教授,风流倜傥的海归,潇洒不羁的富家公子,都跟她打过交道。但像眼前这位散淡从容、不带一丝烟火气息的男子,她还真没遇见过。一时之间,倒不知如何开口,才不至于唐突了这位静若松石、飘逸出尘的江凤鸣。
良久,白衣男子才缓缓转身,朝着江若兰微微展颜:“你来了,坐。”那样子,竟似在等她一般。
温润如玉的微笑,博雅谦和的神情,以及他身上自然流露出的那份潇洒和自信,令江若兰又是一怔。穷其词库,只能用“惊艳”二字来形容她此刻的心情。若不是事先知道他是自己的伯父,只怕一不小心,就会陷入那双洞悉世事、睿智平和的眼神中了。
“伯,伯父。”站在高她一头的江凤鸣面前,江若兰俏脸一红,呐呐地开口,微微有些局促。江凤鸣似是觉察到她的情绪,微微俯身,看向她怀里的小狐狸犬,星眉一蹙,沉声道:“你真的要救它?兰儿?即便日后会惹来大祸你也不怕?”
江若兰抬头,以坚定的语气飞快地说:“是!只要还有一线机会,我必救它!”
江凤鸣不说话,清冷明亮的眼神有些复杂,静静地落在江若兰身上。江若兰犹豫了一下,很快就以执着和坦然相对。半晌,一声不易察觉的叹息响起,江凤鸣伸出手,温和地开口:“好吧。把它给我。”
似乎感受到异样,原本昏迷的小狐狸犬突然惊醒,黝黑的身子瑟瑟着,嘴里呜呜有声,极力往江若兰怀里缩。江若兰轻抚它的后背,柔声安慰:“这是我伯父,只有他才能救你。你别怕,一会就好了。”
“把它给我,你去画室。”江凤鸣话锋一转,绝无赘叙,将小狐狸犬接了过去。江若兰点点头,走进右边的画室。这间屋子绝对宽大。里边的案几也绝对宽大,几乎占去了三分之二的面积。一溜长排画笔按大小粗细排得整整齐齐,下边是各种各样的墨条和水粉,一摞素白的雪宣安静地躺着。那样纯粹的白,立刻就能勾起人淡浓神绘的欲望。正墙上,挂着一帧满幅的山水。粗略几笔,那山便突兀嶙峋,高耸入云。瘦石苍松,青葱逼人。一条飞溅的瀑玉,从山顶直直垂泻,汇入山脚的一汪深潭,仿佛叮咚有声。
好恢弘的意象!好大气的手笔!江若兰看得暗暗心惊。再看落款,分明是“凤鸣梁溪”,不是这位江凤鸣,又会是谁?这样的手笔,若放在千年以后的现代,一定是大师级的人物了。江若兰想破脑袋,也想不出唐代居然有位叫江凤鸣的画家。
江若兰看得兴起,忍不住轻触卷轴,沿着画笔勾勒的痕迹,一点点临摹起来,心神俱迷。刹那之间,她感觉自己已在山巅。头顶,斜阳立尽,落红萦怀。脚下,是翻腾的云海,吞吐着苍莽的穷宇,载浮载沉。一条青白的瘦道,蜿蜒而下,两边,是遮天蔽日的林海,深不见底。江若兰身在其间,感觉自己像一粒微不足道的芥子,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阵低缓空婉的笛音,宛若天籁,流水般趟过来,惊起了独自沉醉的江若兰。等她侧耳谛听,那笛音又隐而不见。而一道黑影旋风般扑来,一个起落就将她凌空摄住,飞向林海深处,一座精致孤独的院落出现在眼前。倏然之间,那黑影一个侧翻便凭空消失,而江若兰则被送进了空无一人的庭院。
江若兰举目四顾,赫然发现这院子竟建在悬崖之上,四面临渊,无论她往哪一边,都无路可走,无路可退,被死死困在了原地。江若兰又惊又骇,无奈之下顺手推开院门。吱嘎一声,一堵墙一样的巨石横亘在眼前。那巨石光滑如镜,高达数丈,上面刻着密密麻麻的画痕。
画面由简至繁,依稀可辨是一群彩衣霓裳的女子,起舞翩跹。其间高坐一位头戴平天冠的男子,蟒袍玉带,神态倨傲,气度雍容华贵,仿佛睥睨天下的王者。他的脚下,蝼蚁一般臣服着各种各样的人群。尔后,画面逐渐更替,杀戮顿起。滚滚的狼烟,如林的甲士,冷冷的刀戈,猎猎的旌旗,两军对垒,厮杀纠缠在一起,死伤无数,血流满地,目不忍睹。看得江若兰胆战心惊,仿佛自己也置身于这满地杀戮之中,被横流的战火冲击着,只觉满心都是悲悯、无奈,甚而绝望,不知道该何去何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