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夜雨之后,湿漉漉的感觉弥漫。如果是在夏天,水面或许会浑浊一些,但是这个时候依旧是清澈的流水,水底的游鱼细石,清晰可见。枯叶之类的打着旋儿朝东边淌过去,并没有因为眼下热闹的场面而稍稍停留。
河边垂柳泛出几许新绿,临水的人家将一些洗菜、淘米的废水倒在河里,‘妇’人们在河边稍稍浣洗着衣物。总之,除夕的早晨,水面上的场景,并没有引起特别的关注。毕竟百来丈宽的水面,渔舟泊在河心,自水边偶尔望过去,并不能清楚发生了什么。
方元夫还在水中,双手稍稍滑一下水,躲过不远处护院们掷过来的棍‘棒’,缓缓地朝许宣所在的渔舟靠近,张差站子船头,带着继续威胁的目光回头朝他看了一眼,于是手中的动作就顿住了。随后水中的双脚稍稍踢腾一下,有些不知所措的悬在水面上。
在水中同张差较量,他具备了一定的优势。但是因为经验的差距,当这种刻意营造的优势待到张差真的豁出去的时候,就被抵消掉了。先前对方将背后暴‘露’出来,硬生生地承受了自己一掌,借着空挡,重新回到了船上。
他焦急地伸手在脸上抹了一把,湿漉漉的感觉,眼下到处都是。
渔舟之上,许宣皱着眉头望着张差手中的燧发枪。这种火器,并不需要多么高的技巧,即便是孩童,如果有足够的力气来扣动扳机,那么杀伤力也是很可观的。
但是他的脸上并没有因此‘露’出太过慌张的情绪,随后将目光稍稍掠过张差,落在不远的地方,见到方元夫满脸的紧张和无奈。目光旋即又转回来,朝身前瘫倒在地的李贤看了一眼。手上残留着李贤的血渍,先前的一通痛殴并没有留手,痛快倒是痛快了,不过‘弄’得自己也很疲惫。
“张叔,杀了他……”李贤的意识还在,只是声音变得很微弱,但是其间的恨意就通过类似呻‘吟’的声音传递过来。
许宣闻言摇了摇头,随后目光在张差手中的燧发枪上看了看,声音平静地说道:“那么,你准备好了?杀掉我?”
张差深深的吸了口气,先前硬生生的受了一掌,终究还是有些影响的。如果是年轻的时候,这样关系或许不大。但这个时候在水中泡了一阵,又受了伤,握着燧发枪的手微微有些颤抖。
更多的其实是愤怒的情绪。
张差作为于家的管事,代表的是杭州于氏的脸面,因此平素用以示人的大抵都是稳重形象。这种稳重表现在衣着装扮、言谈举止以及其他很多的方面。但是此时此刻,从寒冷刺骨的河水中爬起来,身上受了伤,一些愤怒的情绪写在他的脸上,稳重就再也不见了。
“许宣,原本可以谈的。老朽已经说过了,你不满意,要赔偿,都可以谈。但眼下你把少爷伤成这样,回去不好‘交’代。因此,总要做些什么的。”水顺着张差有些苍老的面颊落下来,原本带着几分飘逸的胡须‘乱’糟糟贴在脸上,这个时候也是面无表情。杀人对张差而言,并不是一件陌生的事情,虽然距离上一次杀人,也已经隔了很多年了。
很多李家、邓家的下人们欢呼起来。护院们将手中的棍‘棒’和铁器在船沿上拼命敲着,震天的声音,显然对于眼下的局面觉得很解气。对于昨夜被烧毁了大船,他们本就在心中积蓄了满腔的怨气,随后又有江面上的一幕。他们虽然是下人,但是下人也是一个相对而言的概念……来到徽州府的这些日子,他们总觉得自己是高人一等的。
这个书生,嘿……该死的很。
许宣面对着枪口,缓缓地举起双手,目光朝李家正在嚷着将他杀死掉的下人们看了一眼,“欺人太甚”“罪大恶极”之类的骂声落在他的耳中,于是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很坏。”
“这样不太好啊……你们家少爷这么有本事,以后恐怕还要做官的,留下这些污点不太好。而且,据说他还有机会成为贵人的‘女’婿……若是真的要将我杀掉,你就要保证这件事并不会传出去。首先,你要把他杀掉……”许宣说着伸手指了指水中的方元夫,随后目光的落在阻挡着李家护院的牛峰等人身上:“还有他们。另外,对面船上那个‘女’人很厉害的,你要小心……”
郑婉仪在不远的地方,听到许宣的话,微微一僵。
“还有你们自己的人,对面那些铁骨铮铮,敢于同恶势力作斗争的好汉子,啧……能够保证不说出去么?以后说起李大人……哦,或者叫于大人更合适些,说他某年某月某日杀了一个手无寸铁的读书人,有板有眼的,终究不太好。总之这并是不一件简单的事情啊……前辈……”
“哼,读书人……”张差在许宣对面,闻言有些咬牙切齿:“若要杀了你,自然是老朽一人所为,同少爷并无半点干系。”
“但是前辈也是有家人的,冤冤相报……总不是个事。”
张差闻言,稍稍牵扯了一下嘴角,‘唇’齿之间微微有些暗红‘色’的血渍,显然是先前方元夫的一记重拳造成的结果。
“老朽,恰恰是孤家寡人……”
“哦~~~”许宣闻言稍稍怔了怔,随后点了点头。心中其实也知道,自己的威胁在张差眼中算不得什么,以李贤的背景,要想将这些事情抹掉,或者说将影响降到最小,有的是法子。想了想他又笑了笑:“既然如此,前辈要来做这些事情,那么做晚辈怎么好拒绝呢?呐,那个扳机,用力扣下去也就是了……”许宣说着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记得打准一点,这个应该很痛的,只有一颗铁弹了……”
“来吧。”
许宣的话语很诚恳,张差闻言认真地看了许宣一眼,有些疑‘惑’——因为这不应该是死到临头的感觉。
“老先生!”许安绮在对面的渔舟上,有些紧张的唤了一句。
“你要杀人,这个不对……在临仙楼的大火里,已经牵扯到一个无辜的小二了。那些事情因你们而起,但是最终做事情的凶手并不是你们,因此汉文是克制的。你看,汉文并没有杀人,如若不然,在最初见面的时候,那边李公子大概就活不下来了……他没有杀人……”
“老先生,你是明事理的人,眼前的事情孰对孰错,难道看不清楚么?而且,你若是杀了他,我们也不肯的,这里毕竟是徽州府、是岩镇,对于眼下的事情,总有人做主的。”
有些事情终究无法做得太过,如许安绮所说,许宣并没有杀人。虽然他表面看似平静,但是心中的愤怒从他的举动上就能够看出来。一个怀着巨大的愤怒,却又平静到了极点。他此刻便如一口盛满清水的缸,明明已经满了,却恰到好处地的丝毫没有溢出来。
而且,这个书生,也不缺狠辣。这样的人若是留着,到底是不是一件好事?
张差能够得到于家的器重,便是因为在很多事情上能够把持住。怒气之类的虽然也有,但是都能够被理智牢牢的地压制住。
心中思量了片刻,随后冷冷地看了许宣一眼,手中的枪口慢慢放了下来:“老朽也要一个‘交’代。”他说着,目光落在李贤身上:“放我等离开……以后事情,我们再慢慢算。”
许宣闻言沉默了片刻,随后笑了笑。
“好。”
对于李贤,许宣虽然存了杀心,但是终究还是难以做到。在这样一个时代,他所能够凭依的东西不多。虽然很多时候做事情显得高调,但那都是在许可的范围之内,都是深思熟虑之后才有的举动。一路过来,其实都是在做务实基础工作。他的骨子里,终究是生意人,规避风险是首要考虑的事情。
要杀李贤当然简单,但是这样之后,他在这个时代就会寸步难行了。凭借对方的势力,自己真的是太过弱小。虽然落草为寇也是一种可能,但是能够选择的话,做山大王,终究不是最好的选择。而且,造反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到时候,依旧是朝不保夕——这样的生活和自己的初衷相差太远了。
即便暂时放过李贤,但是仇恨并不会因此放下去,以后的日子还长,事情慢慢来做,终究是有希望的。
眼下的情况,到了这一步,也无法再深入下去了。双方都存了息事宁人想法,相比之下,因为李贤的伤势,张差要更急迫一些。
河面之上从容的流水淌过去,吵吵嚷嚷,讨价还价的声音。远远看过去,那边书生不时摊摊手,偶尔也会摇摇头。
“于家……欠许公子一个人情。”
“人情这种东西,口说无凭啊……我怎么知道能不能兑现?”
wWW▲ ttκǎ n▲ ℃o “于家是守信誉的。”
……
“还有许家,现在会不会已经血流成河了?”
“哪里有的事情,少爷有些欠考虑了,鲁莽派出去的人,老朽、老朽其实已经暗中撤回来,只是……先前不曾说明。而且,许公子莫非心中没有底么?眼下的情况,刘大人那边肯定也在关注。若是许家真的有问题,那边旋即就能做出应对。”
“如此便好。那么、还要算一下‘精’神损失费……”
“许公子烧了我们的船,这个要不要算一下?”
“五千两……”
“呃、加一套宅子……虽然少了一点,但是……好吧。”
最后,许宣点了点头,表情勉强地同意了下来。
他并不缺钱,因此原本对于金钱补偿之类的就并不在乎。但是五千两也不是小数目了,这算一笔能够直接流动的资金,除去补偿损失之外,还能用做一些其他的事情。李贤在临水的地方购置的宅院,也能归自己名下。那宅子他是知道的,原本属于某个富商,后来家道中落,就变卖掉了。因为是几代积累下来的宅子,这个价值就更高了些。
李贤的伤确实无法再拖延下去,眼下还需要尽快救治,虽然巴不得他能够死掉,但是若是真的死了,也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情。对于许宣来说,这一次的教训的目的,其实已经达到了。烧了船,将人打成重伤,李贤回到杭州之后所要面临的事情可想而知。并且,因为临仙楼里死了小二,这件事情让于家在明面上也无法做出计较。至于暗地里会有的报复,那也只好等遇到的时候再说了。
眼下的协议,只是口头达成的。但是到了这一步,李贤等人准备离开岩镇,那么其实也没有什么反悔余地了。
许宣伸了伸了个懒腰,朝着其余众人挥挥手:“手工了。”
张差连忙蹲下身子,将一旁的李贤扶起来。原本清秀的书生面庞,眼下已经肿胀的认不清样子了。青肿的脸,积了淤血,变得有些紫黑。所有人脸上都是难看的表情……
先前的谈判,李贤一直在听着,虽然并没说话,但是暗中牙关已经咬出血。这时候,他艰难的睁开双眼,朝许宣看了看。随后望着张差惨然一笑。紧接着陡然的伸手,一把抓过张差手中的燧发枪,对准许宣扣动了扳机……
许安绮在对面的渔舟之上,脸上瞬间变得煞白。
“小心!”
许宣转过身来,迎面是李贤‘阴’翳的笑容。
眯了眯眼睛,李贤缓缓扣动了扳机。
“咔嚓……”
一阵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清脆响声,风中传来几许愕然的情绪。李贤目光怔怔地望着手中的燧发枪,先前这把火器对自己造成的伤害还历历在目,但是这个时候,轰然的声音却并没有按照意料中的那般响起来。
“咳,忘了告诉你了,这东西认主……”许宣有些惫懒的声音在对面的地方响起:“再试一次?”
“咔嚓、咔嚓!”
声音带上了继续气急败坏。
许宣在对面,低头笑了笑:“多少次都是一样的……”他说着,声音停了停,随后对着李贤缓缓的摊开了右手:“在这里呢。”
一个铁弹静静地躺在他的手心里。
张差的眼角猛得‘抽’搐了一下,难怪……难怪先前那书生面对自己的时候,那般好整以暇,似乎悍不畏死的做派。原来是知道自己不会死的。
在到这艘渔舟上之前,许宣已经将燧发枪上的铁弹卸掉了。虽然他表面平静,但是内心的愤怒其实已经压制不住了,因此害怕冲动之下将李贤打死。无论内心多么强大,终究会有失控的时候。因此,既然没有足够的实力杀掉李贤,那便只能做一些必要的控制。所以眼下的燧发枪,其实同一块废铁无异。
先前的一番动作,李贤已经用尽了气力,这个时候,陡然落差,直有一种吐血的冲动,一阵晕乎乎的感觉袭来,觉得天地都在旋转,倒过来了一般。
“我突然改变主意了……”那边书生朝前跨了一步。
步子还未曾落下来,他已经很干脆地晕过去了。
光线渐渐明亮起来,天空中开始有了日头的影子。云层慢慢变化,除夕真正到来的时候,终究是一个‘艳’阳天。
……
岩镇之中,正是热闹的场面。许家的宅院里,大红灯笼挂了不少。‘门’庭之间红‘色’的‘春’联已经贴好了。黛儿望着上面的字迹,小声的念着,随后拍拍小手,满意地点头。
“喜欢许公子哥哥的字呢……”
小丫头的声音响起来的时候,许安锦正在窗前坐着。她已经足不出户很久了,李贤的到来,将她原本就不平静的生活搅得支离破碎。
男人,真的都是这样的么……原本自己还对他有过亲近,如今想来,真是可笑得紧。
对自己的妹妹提亲……
呵。
这些日子,即便在家中走动,似乎也能感受到背后投来的异样眼光。于是后来连闺房的‘门’都很少迈出去。自己终究是一个从杭州被休回来的‘女’人,还卷进这样的事情里。
……
鞭炮的声音响起来,“霹雳剥落”地将喜庆的气氛朝着某个高处推过去。
不过多难过似乎也谈不上,已经麻木了。似乎命运就是这样子,生活里的事情,就这般的……滑稽可笑。
万历二年的最后一天,炮竹声里,叫许安锦的‘女’子如是想着。
……
县衙里,刘守义正在喝酒。如他这般年纪,孤家寡人又是做官的,确实不多见。其实早年也去过妻子,后来一场重病离世了,也就未曾在续弦。这些年官场生涯,他也没有将心思‘花’在这方面。但是终究是除夕又到了,一个人的生活就觉得有些孤苦伶仃。
此去京中,是该考虑续弦的问题了。
他将一口烈酒饮下去,风将一些佳节的氛围从窗口送入进来。太阳在天空中‘露’出来,和煦的阳光播洒,有孩子拍着手笑一阵,随后“啪”点燃一个炮仗。“嘻嘻哈哈”地跑开了。
老九走进来,敲了敲‘门’。刘守义闻言笑着看过去。
“那么,他肯定没有杀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