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第六十五章

大年初一的一大清早,一家子人进了步老爷子的房间,老人家因为昨夜休息得晚,刚睡醒,正坐在床上摇头晃脑、转动脖子做锻炼,一睁眼看见儿女、媳妇鱼贯进了屋,就连远在B市本来说要初三回来的老二都在,顿时明白了情况,沉下脸道:「这么一大早,都是来要压岁钱的?怎么不给我磕头呢?」

一时间无人应声,屋子里的气氛相当肃穆,接著步老爷子看见老四嬉皮笑脸地拨开人群走出来,全家人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步霄倒是挺悠哉的,二话不说坐在老爷子床沿,拿起一边的羊毛开衫给老父亲穿上,一边挑眉说道:「老头儿,今儿就得住院,我来通知你一下。」

步老爷子心气不顺,临了还是害怕的,只说他不去,就是不去,耍赖了。他想著一群儿女也奈何不了自己,他可是一家之主,封建家长,说一不二的,谁知步霄胡乱给他套上衣服,一粒粒系扣子,动作有些粗鲁,一点也不没有理他的意思。

「过完年再去!」步老爷子急了,想把老四给自己系扣子的手挡开,人老如顽童兴许真的确有其事,老人家这会儿跟个小孩似的耍起脾气来:「我要是下不了手术台,你就见不著你爹了,等把年过完再说!」

步霄扣好衣领上的最后一个扣子,鱼薇已经把旁边的棉马甲递给他了,他接过衣服,再给老头儿穿上,心想著还过完年再说,听大夫说,老爷子心脏现在的状况就跟定时炸弹一样,不知道哪会儿说爆就爆,留著在家过年,一家人都不安生。

他把棉马甲也给步老爷子穿好,轻笑道:「得了老头儿,天天吹你年轻的时候裤裆里头跑子弹,在地雷区里边儿也敢狂奔,我看你就是吹牛,连个手术都不敢做。」

姚素娟听到老四这话,担心他气著老爷子,老爷子心脏正不好呢,但一看步老爷子的表情,似乎也没特别生气,反应也不大,只是扭过头冷冷哼了一声。

「这手术做不做由不得你了,别人不敢招你,我可不怕,走著。」步霄说完,把老爷子的衣服也都穿好了,直接上手,一把将老爷子从床上抱起来。

他这一系列动作有点大,大家都惊住了,反应过来时,步静生赶紧跑到老四身边开路,怕磕碰著老爷子,老二老三已经下楼取车去了,鱼薇在步霄边上又是帮忙拿毛毯,又是拿水壶的,一家人都忙活著送老爷子去医院。

这天,步老爷子就这样被步霄土匪强盗似的,抱下了楼,直接塞进车里,送去了医院,还是步霄这个办法效率高,当天就做了一系列检查,接著进行了专家会诊,老爷子被推进病房做了术前准备,就上了手术台。

手术室门外,全家人都到齐了,气氛还是很紧张的,步霄跟步徽隔一会儿就去抽根儿烟,大哥手里的佛珠都转了千八百遍,嘴里还念著经,倒是姚素娟像是全家的镇定剂,跟步军业念叨著:「咱们家以后四世同堂是铁定的,老爷子一定没事儿。」

鱼薇作为家庭成员之一,跟著大家一起经历这些事,她为老爷子担心是一方面,她也感觉到了一种久违的安全感。

自己是很久没体会到家的滋味了,父亲在她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从小就没有完整的家庭,接著母亲病逝,周家像个大铁笼子,把她锁在一个沉闷压抑的囚牢里,那肯定算不上是「家」。

她坐在医院走廊的长椅上,再次想起自己跟著徐幼莹生活的那几年,想想自己经历的种种,好像还真的挺让人同情的,但那种感觉已经恍如隔世了,没人会再插手她的生活,没人有权利、有资格再让她受苦,鱼薇头一次体会到,坐在这个位置,身边还有人陪,有人互相支撑、扶持,是一种怎样的心情。

抬头看见步霄跟侄子站在玻璃门外,肩并肩,正在抽烟望著医院楼下,在交谈著什么,他像是感应到自己在看他,忽然转过身,背靠住身后的栏杆,目光恰好碰上她的,步霄对著她一点一点慢慢露出笑容,她心里那种感觉,在看见他耀眼的笑容时,更加真切了。

从今往后,她有家了,他的家就是自己的家……步霄对她的意义又多了一重,以前他是避风的地方,是有求必应的援救她的一双手,后来变成她生命里最美好的渴求,再慢慢地变成了爱人,在这一刻,又成了家人,今后一天天一年年过去,他会赋予她更多的意义。

步老爷子的手术很顺利,从手术室被推出来后,因为年纪太大,被送进了重症加强护理病房,监护了两天,回到普通病房后,算是度过了最危险的观察期,开始了漫长的恢复期。

G市这年的百年寒冬终于走到了尽头,老爷子大病一场,手术之后,身体跟著来年的春天一起,渐渐重新焕发起生命力,大地回春的时候,他也完全康复,被接回了家,除了腿脚还是跟从前一样,没那么利索,但已经抛弃轮椅,下了地,开始拄著拐棍一点点完成了复健,能小小地迈步,自己走动了。

回到家里时,院子里正是春暖花开的时节,那满园春色掩映著老爷子二楼的窗户,他心情很好,还开始抱著龙龙、逗小孙子玩,兴许是跟孩子一起久了,像是一次奇迹一般,老爷子的头发甚至都比以前黑了。

姚素娟开玩笑说老爷子是返老还童,结果还真是被她说中了,老爷子从医院回来后,性情大改,没之前那么暴躁,也不喜欢发脾气,整天乐呵呵的,还喜欢哼小曲儿。

步霄看见老头儿喜滋滋的,小日子过得挺开心,专门去给老爷子寻摸了些玩物,又是八哥儿又是蛐蛐,还把后院的池塘扩建了,养了几百条锦鲤,搭了个小石桥。

步霄心里想著讨好老父亲,当然也没少花心思想著自己的小女朋友,他回来以后,再次接手无宝斋的时候才听黄叔说,他离开期间,鱼薇以「老板娘」的身份帮自己谈了一次生意,人家特别爽快的当天就在店里的POS机上刷了百十来万。

他听著觉得特别有意思,去问鱼薇的时候,她倒是挺谦虚的,说基本上都是老黄谈的,她就是坐边儿上点了个头,步霄听著乐得不行,她头轻轻一点,就挣了百十来万,谁信?

老爷子出院之后,他就发现这小家伙偷摸摸地在干嘛了,整天用手机瞅著大盘研究,表情倒是一如既往的淡定,也看不出来她是赚了还是赔了,一问才知道,她已经小有积蓄。

酒吧那份工她是真的不去了,步霄走之前给她留了张信用卡的,她一分钱也没用自己的,无宝斋保险柜里给她留的现金、金条一点没动,最近去了她家里几次,步霄撞见她抱著个大保温箱,倒腾著她的冷泡茶,才知道她是想开店。

「鱼总,需不需要投资?」步霄这天在鱼薇家里吃完饭,看著她摆了一地的玻璃瓶子,用开玩笑的口吻问道。

鱼薇洗完碗出来,擦干净手,看见步霄翘著二郎腿坐在沙发上的模样,存心气他:「峰哥说想给我投一笔钱。」

步霄的表情瞬间结冰,蹙起眉一字一句地问道:「你说什么?都不去当服务员了,还一口一个那什么哥……你想干什么?」

果然,这天晚上她在床上被整治得很惨,第二天几乎下不了床,步霄说坚决不同意楚峰给她投钱,还拿著她的计划书翻看了很久,连她研究饮料口味的功能表都看了一遍,对著那一款饮料名字,一直坏笑,搂住她问道:「鱼总,这个苹果味儿的饮料为什么要叫初吻呢?嗯?」

那个名字起得确实掺杂了点她的私心……鱼薇当时做苹果味的饮料时,心想确实想著的是他第一次吻自己的味道,步霄当时在吃苹果。

当然她的私心不止那一点点,终于把开店的计划落定的那天,她请鱼娜给自己设计logo,娜娜在美术上真的很有天赋,最近参加了好几个画画比赛,都得了奖,特别是她平常在本子上那些随手的涂鸦,很漂亮,让她惊艳了好几次。

「姐,你大概想要什么样子的?」鱼娜捧著速写本,冲著姐姐问道。

「可不可以设计成一只狐狸?」鱼薇早就想好了。

狐狸?鱼娜蹙著眉在本子上涂涂画画的,总不得劲儿,又问道:「再详细点儿啊,什么样的狐狸?」

「嗯……脸上一直有坏笑的,嘴唇往上翘,两边眉毛从来都不在一个高度,眼睛很亮……」鱼薇喃喃地复述著自己的条件。

鱼娜在纸上画著,越画越想笑,心里想著姐姐说的那个样子,自己脑子里浮现的明明就是姐夫的脸,一有了实物对照,她果然手到擒来,画出了一只活灵活现的狐狸。

不过作为logo确实有点繁复了,不够醒目、简洁,鱼薇最终还是决定用小鱼形状的图样作为标志,不过娜娜设计的那只狐狸也没有白费,她的茶饮店开张那天,那只狐狸出现在了塑胶袋上,玻璃瓶的贴纸上,门店的墙壁上,菜单的边边角角,点单台上画著一只赤狐遥望远方的样子,嘴里还叼著一条小鱼,唇边露出很狡猾的笑容。

「小鱼的茶」就这么开张了,很小的店面,顿时湮没在G市繁华商圈里的各大奶茶品牌的门店之中,很难在市场上共分一杯羹,想要渐渐站稳脚跟,把店开下去,鱼薇还需要想别的策略。

时间跨过G市一向短暂的春季,来到了夏初,最近冷泡茶的生意很好,因为天气渐渐热了起来,到了五月末,六月初的这个时候,步家迎来了一件喜事,龙龙的周岁宴。

龙龙已经一岁大了,开始蹒跚学步,想要移动基本还是靠爬,站起来踉踉跄跄走几步就要跌倒,鱼薇是眼睁睁看著他从𫄶褓里一点点的小团子长成这么大的,不过龙龙一岁了,有件事还是一直没变过,就是很讨厌四叔。

步霄也想过很多办法,比如洗个澡、换件衣服来抱他,身上一点烟味也没有,龙龙还是一被他抱起来就扯著嗓子大哭,有次一边哭一边强制性被步霄抱著,他就尿了四叔一身。

周岁宴比百日宴搞得隆重多了,吃完饭,大家在地上摆了一大片东西,让龙龙抓周,老爷子很期待,摆了很多预示著小孙子抓了之后会有大出息的东西,家里每个人都放了件自己随身带著的物件,步霄很随便地把车钥匙扔地上了,结果龙龙爬过去的时候,看都没看一眼,在一大堆东西里选了半天,最后捡起来的东西让所有人哭笑不得。

是鱼薇随身带著的口红,小小一支,金光闪闪的,龙龙拿了起来,还很兴奋地拔掉了盖子,抹了一手红色。

步霄在一边儿的地上坐著,悠悠地说了句:「看这样子,我这小侄子将来是贾宝玉啊……」

鱼薇在他身边轻轻推了一下,步霄看著小侄子在一堆东西里坐著,手里玩著她的口红,嘴里咿咿呀呀的叫唤,全家人在边上正在哄笑,凑到鱼薇耳边,压低声音:「你身上是不是太香了点儿,嗯?连这么小的小奶包都迷你……」

鱼薇听他说出这么不靠谱的话,教训他:「你也太不正经了,这么小的孩子都开玩笑,才一岁呢。」

「一岁怎么了,我儿子一岁就得会撩妹,不看看他爹是谁。」步霄继续跟她咬著耳朵:「跟你说,我三哥也不是什么好人,我是明著坏,他是暗地里变态,他跟三嫂私底下比咱俩狂野多了……」

实在听不下去了,鱼薇知道他要说些很污很没谱儿的话,一手堵住他的嘴,步霄顺势把她的手攥住,唇边勾著坏笑,眼睛亮亮地、饶有兴味地从飞扬的眼梢望向她,低下头吻她的手背,还舔了几下。

鱼薇想把手抽出来,一直死死地被他揪住,他跟一只舔食猎物的狐狸似的,把玩著她的手,又是吻又是嗅的,然后看她被欺负够了,也不管旁边人多,一把把她拽到地上在他身边坐下。

恰好此时,兴许是他动静太大,让小侄子又看见了他,龙龙忽然大哭起来,哇哇直嚎,步霄搂著鱼薇坐好,听著旁边大嫂又骂自己不正经,他对著龙龙教育道:「我说你小子,飞机坦克都不摸,非得拿你四婶儿的口红,是不是太喜欢美女了,以后想祸害多少小女孩儿……」

龙龙百岁宴的最后,大家在客厅里拍了张纪念照,有点遗憾的是,步徽这天没有回来,他最近在学校车队里忙,很久没著家了,二姐步军业也回了B市,家里缺了两个人,一张全家人都在场的全家福,从这天开始,成了步老爷子一件待完成的心愿。

老爷子的意思是等步徽当兵回来,全家人集合拍一张全家福,对于孙子要休学两年去当兵的想法,他是家里最支持的人,一直觉得步徽从小就被他四叔惯上了天,娇生惯养的,在温室里长大,作为男孩儿,被养得太过娇气了,听说孙子自己有想法想出去历练一下,他是很高兴的。

可随著日子一天天逼近步徽要离家的日期,步老爷子心里又生出满满的担忧。

当然不只是老爷子,全家人最近都对步徽要离家这事都隐隐感到怅然,特别是步静生,他跟步徽聊了好几次,还是不想让儿子去,但最终没有说服小徽,大哥一天天变得消沉下来。

时间是勒不住缰绳的马,一路朝前狂奔,这一天终于还是到了。

姚素娟在屋里哭了好久才打起精神,走出房门送儿子离开,步静生本来不打算下楼的,可是步徽走到院子里时,他还是从楼上跑下来了,看著儿子背著打包好的行李,一步步走出家门的背影,步静生身体有点摇晃。

他似乎又长高了,肩膀、后背也变得宽阔了,步徽拎著行李,走进阳光里,背影被光映照的有点虚,一次也没有回头。

步霄站在院子里,嘴里衔著香烟,看著步徽走过来,走到自己身边时,帽檐下那张年轻的脸浮起一丝笑容,他也对著侄子笑了一下,什么也没说,只是重重地拍了一下他的后背。

「走了。」步徽走过四叔身边,丢下这两个字,然后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家门。

放好行李,步徽坐上计程车的后排,车开出去了一点儿,转了个弯,他还是很不潇洒地回了一次头,把帽檐朝上掀了掀,看著家一点点变得远了,小小的一点,成了被葱茏绿色掩映的一个黑点,他最后看见的,是送自己离开的四叔,他目送著自己离开的样子,步徽忽然回忆起小时候的一些零星的片段,他跟在四叔身后,一点点长高长大,看著四叔的背影,什么都有四叔帮自己顶著。

如今,他真的超过了四叔,在路过他身边时也没有停脚,终于离开四叔,走去了一段只属于自己一个人的路,他在把脸转回去的时候,露出了一个笑容。

这天,步徽离开之后,步家的气氛有些凝结,一段时间的欢乐又换做了有些沉郁的氛围,这天家里还发生了一件事,大哥这么多年来,第一次走进那间小屋,上了三炷香,步静生进去没多久,步霄也跟著大哥进了小屋。

没人知道兄弟俩之间说了什么,又或许什么也没说,这只是一次平常的兄弟交谈,在这么长的岁月里,发生的一件小事,瞬息就又会被琐碎的日常湮没在过日子的烟火气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