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温瓶子里银耳汤还热的,红枣煮得松软。一颗咬下去,剩下发皱干燥的皮,嘴里余着甜涩微苦的怪味儿。宋安七放下瓶子,倾身向前让钱没有把手机给她,她给陆希梵说几句话。
“等等、等等啊。”钱没有说得起劲,一时打不住。
宋安七笑笑,还是觉得有些冷,伸长手把车内温度调高。抬起头看见车上挂着的车钥匙时,她突然愣住了。
「哪天我开辆宾利接送你好了。」
话似乎还在昨天来着……那个清凉僻静的四合院,浓郁轻斜的银杏树影,年轻漂亮的男人玩笑的话。可她想不起,那时的自己,到底是怎样的模样……
想象与现实终究隔着道毛玻璃,看得到简单的轮廓,却模糊了具体的细节。他终于实现了他的诺言,开着宾利来接她。当初一句戏言,可能他们都没想过,这一来,会是来接她逃离那个她曾深爱的家。
被雨淋得麻麻的心,好似突然被抽了一鞭,痛得喘不过气。
“妹子——唉,妹子你咋啦?”
钱没有转过身,就看见她缩在后面车门边,头埋在湿哒哒的毛巾里,失声痛哭。
“咋啦,这是……刚不还好好的嘛……”钱没有手机握在半空,无措地晃了两三下,才想起来电话还通着,“喂小子,姑娘哭了……唉唉唉,关我这张破嘴啥事呢,我还觉得是你惹姑娘……是、是,你不在,但是你丫让我来接人万一姑娘不想走——骂,你再骂我,我就不让她听电话你咬我啊你……”
肥滚滚的身子艰难地钻到后面,钱没有食指尖小心地戳戳干瘦的后背,“丫头,听哥一句,小七想和你说会儿话,你先听听,等会儿再哭好不好?老哥陪你哭。”
宋安七没抬头,湿漉漉的手接过手机。
钱没有在旁边嘀咕了句,“脊梁骨这么瘦,做糖醋排骨都嫌没肉。”
陆希梵在那头听到了,痛骂道,“肥猪!……安七,你有在听吗?”
“嗯……”宋安七咬住唇瓣,支吾了声,哭得喉咙痛了。
“后悔了吗?后悔了,让钱没有送你回去,还来得及。”暴风雨里,他的声音很平静。
“没有。”她忘了他不在面前,用力摇了摇头。
“那银耳汤喝了吗?”
“喝了……”
“多喝几口,让老钱把隔窗关上,你换身干净衣服。然后你别管他,想哭就哭吧。”听筒里传来他轻轻暖暖的笑声,“哭累了就趴车里睡一会儿,老钱的朋友在城郊第四小学教师公寓里有套房,他带你去,我马上过去,估计还会比你先到,还可以给你煮碗面。好了,你把电话给钱没有,再喝点银耳汤,乖。”
车里放的是陆希梵的T恤和短裤,宋安七猜是他这几天把车子当家住着,准备的换洗衣物。T恤很宽,长及膝盖,她单穿上就足够遮挡了。
钱没有在挡板那头帮陆希梵问,换好了没有?
陆希梵怕他又说错话,命令他不到学校不准把挡板收上去。市里到城郊有一个半多钟头的时间,绷紧了一晚的弦,随着远离市区慢慢松弛下来。宋安七换好衣服,缩在后座,情绪放松,于是也真的睡着了。
醒来时,人在陌生的房间。身下泛白的布艺沙发有点硬,躺得她的颈椎和背不舒服。
陆希梵蹲在沙发前,举着电吹风,指上捏着她湿润的发尾。抬头看见她睁开眼睛,身体往边上一侧,电吹风放在一边,“醒了就把这碗面先吃了。”
宋安七依稀有闻到食物热腾腾的香气,转头一看,茶几上白色大碗里冒着热烟的番茄鸡蛋面。艳醴鲜红的汤汁,柔黄的炒鸡蛋软软铺在白细的面条上,很可口的颜色搭配。
她就势蹲坐在茶几前,捏着筷子挑了一缕进口。
“怎么样,好吃吗?”陆希梵趴在对面,紧张地盯着她。
“……你煮的?”宋安七低头喝了口面汤,酸酸甜甜的味道,“好吃。”
“其实不算吧……”他回答得很勉强,想骗她,犹犹豫豫还是坦白了,“番茄炒蛋是老钱做的,我烧的水,下的面条……我不会放盐,煮过好吃的面就只有泡面了。既然好吃,多吃点。”
折腾了一晚上,宋安七饿得吃完了大半碗足有三两的面。
陆希梵在旁边看着,很开心的样子,替她理顺睡乱的湿发。
把碗推到茶几边上,他提来旁边的医药箱,提起她的小腿横放沙发上,“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
扭伤的脚踝微微地凸起,青紫了一片。
宋安七侧身半躺抱着沙发垫,小腿被他握着,不自在地动了两下。她低垂着目,想着他的问题,接下来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离婚啊。”
“想到三哥答应的法子了?”陆希梵拿着云南白药喷雾,捏住她脚踝小心摆正位置。他头垂得极低,一缕细软的额发贴着她腿面,像方软帕的一角,随着他的动作轻滑,有点痒。
宋安七缩了下腿,又被他握住,“可能会有点痛。”他抬起头,皱了下眉。
“没关系,我能忍,你喷好就可以。”她动了动脚趾,表示能忍受。反而是这样贴近肌肤的姿势,让她觉得别扭。
陆希梵抬手拍了她头一下,“白痴,很痛的。”
“哦……”宋安七点点头,实在不知道该接什么话。
“你还没说,想到什么法子了?”陆希梵继续问。她是个谨慎细微的人,如果没有想好退路,她不会贸然跑出来。当初她申请国外学校连三哥都能瞒着,要说狠起来她不输给他们。
他当然希望她能解脱,但是他也害怕。他们都伤她,也许她什么都不顾,宁愿鱼死网破。他不怕自己怎样,他只担心她会伤到自己。
“还能有什么法子呢?”宋安七低低叹了口气,忽而轻笑,“无论我想出哪种理由,你三哥都不会答应的。除非,他先不要我了。”而被他厌弃,要比让他妥协来得简单得多。
陆希梵手上动作一停,“你想干什么?”
宋安七笑,“你都想到了,还问我?”
“行不通的,宋安七。”陆希梵摇头,合上喷雾盖子,撕开膏药贴,又俯下身,拇指轻按住淤青的边缘揉了两下,“如果三哥不愿撒手,你真正找个男人在他面前如何,他只会睁只眼闭只眼。你想想大哥和苏折月,这么多年不还过来了。”
“那不一样……”陆祁峰隐忍那事儿,打碎了牙齿往嘴里吞,是他真爱着苏折月,没有其他利益纠葛。同样的情况,陆子翊若是选择忍下去,只能是因为他要的还没得到。
她不知道关于她爸的案子,陆子翊了解多少。
晚上临走时,她把去年收到过的那封信里的照片,和举报书信留下了。某种程度上来说,他想从她这儿得到的东西,她双手奉送给他了。
宋安七闭上眼,脚踝处贴上膏药,热辣辣像火燎过似的,肿胀地疼。她皱了下眉,弯起自嘲的笑,“你三哥不是一个人,他身后还有你们陆家。像你们这样的豪门大户,最看重名和利。要是你哥当年没把苏折月和你三哥在酒吧那事压下来,就算他是陆家长子,大概也没法把苏折月保下来吧。”
陆希梵直愣愣抬起头,看着她风轻云淡的神情,心窝子好像被谁捏了一把。“安七,”他声音有点发紧,“你想好了?”
“不然呢,还有其他办法吗?”宋安七反问。
“你这么恨他?”恨到连自己的名誉都可以毁掉。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恨如此之深,才能抵得过爱。陆希梵心里有点不是滋味儿,原来她那么爱他。
恨?宋安七细细体会这词儿,转眼看他,有些恼怒地重重咬了下唇,“我没你想的那么有出息。当真恨意滔天了,留在他身边,搅得彼此都不安生不更好?我只是没办法,不想再看见他。”
像个懦弱的小兵,逃离一场他人操控的战局。无论最终结局如何,小兵的下场注定是输,这场战局里,待得愈久,输得愈惨。因为这场战争,是在小兵最珍惜的世界进行,从进入战场开始,小兵就输了。
所以她尽早抽身,在世界还未被完全摧毁时,否则便只剩下恨了。
陆希梵勉力挑了挑眉,像是刚灌了口鲜榨的柠檬汁,喉咙里酸得发涩,“他不值得……”
他有什么好?她宁可委屈了自己,也不愿报复,甚至舍不得去否定从前。她退得这般决绝,竟然只是想把现在和过去彻底割开,她想守着过去。
“所以我没你认为的聪明,我连面对欺骗的勇气都没有。”
宋安七耸耸肩,慢慢蜷起脚,“自欺欺人其实挺可笑的……”
“没什么可笑,我理解。”陆希梵收好急救箱,起身在她身边坐下,疼惜地揉揉她头顶的发丝。“别笑,我是说真的……也许在你看来,我太年轻没有我哥成熟,可是我了解,你的心情我都能了解。安七,如果你必须得那么做,不要去找别的男人,我就可以了。”
宋安七抓住他滑至颈后的手,“只有你不行。”
陆希梵失笑,“为什么?我最合适不是吗?如果是我,一定可以让爷爷奶奶气到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