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知道他出国前就挂靠在师兄的律所,去年年前五年期满升为律所合伙人,他的律所是全城最年轻又最出名的律所。他的所有,事无巨细从花枝嘴里她都有了解。
只是三年来,她有意识地从他的生活里抽离,慢慢地,她和他活在了两个平行的时空中。
唐睿带她进律所,对人介绍说是他妹妹。
律所代理的一个案子出了点大问题,代理人和被代理人之间产生了误会,被代理人不愿意沟通。案子后天就要开庭,事情紧急,所以师兄急着找他回来商量解决办法。
宋安七留在休息室,他去楼下超市买了一大堆零食和杂志给她。
已是黄昏后,退了温的春风轻缓吹进二十三楼的窗户,宋安七翻了几页杂志,不知怎地就犯困了。迷迷糊糊睡着,再醒来时,头还晕着。春困的原因,她最近精神总不太好,怎么睡也睡不醒。睡醒了,半天才回得过神。
“梦游还是醒了?”唐睿杵在门口,门外办公室调暗的台灯照得他温雅的脸有几分不真实。
拢了手上的毛毯,宋安七不知道他那边是什么时候结束的,他又什么时候给她搭的被子。她抱膝坐起,头搭在膝盖,被子的余温染红的脸上无意识地有小女儿的娇羞,“几点了?”
唐睿眯着眼,她现在毫无防备的模样让他有几秒地失神。
“睿二哥?”
“哦,七点,还想不想睡?”等温度褪去,他看她脸色发白,精神还是太差。
揉了揉肿胀的太阳穴,宋安七摇头,“不了。”
唐睿打开灯,走过去把挂在衣架上的外套给她披上,“那出来吃晚饭吧。”
“你煮的?”挑了几根碗里凝成面块的龙须面,宋安七低头,好笑地翘起唇。
“……嗯。”唐睿紧张地看着她,“先尝尝,味道怎么样?我看他们也是这样煮面的,怎么煮出来差这么多?”
他是第一次煮东西吧,就和一个多月前她开始练习做饭一样,什么都不懂。
宋安七慢吞吞吃了一口,“比我第一次煮的要好吃一点。面煮好放久了就会这样,不是你煮得不好。”
唐睿扬起眉,把水果盆大的面碗推到她手边,“都给你吃。”
他的举止,看着像是急着炫耀的小孩。
宋安七没有点破盐放得过多的事实,唐睿看她慢慢地吃,还是忍不住提起筷子一起吃。
挑面的筷子突然停下,唐睿皱起眉,“他们让你在家做饭?”
他忽然想起她谈及煮面的熟悉口吻,盯着汤碗的眼倏尔一冷有了怒气,用力握紧了筷子。
宋安七失笑,抽了纸巾递给他,怒了努嘴示意他嘴角有东西,还是低头专心吃碗里的面。他的问题对她来说,真没有回答的必要。
勉强吃完最后一口面,肚子有点撑。宋安七喝了口水,看唐睿又要问,只好应了,“只有打电话给花枝的那天。这个月我在家,是自己练着玩儿,做饭这门手艺学来不会吃亏,总有一天用得上。”
离婚之后,以她的经济状况是请不起保姆,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里凡事都得靠自己亲力亲为。
早点习惯,以后的日子也好过一些。
听出她话里的意思,唐睿生硬地扯了扯嘴皮,“对今后有什么打算吗?”
“可能找份兼职,再念几年书吧。”结婚后毕业前她申请过香港的大学,考过了雅思也收到了offer。陆子翊嫌太远,陆家那边又认为她没有工作的必要,所以也没去成。
大学最初进的艺术学院,学了两年的美术第三年才转而学服装设计与工程,她一直觉得底子太薄。今后想从事设计这块儿,至少需要跟着大师再学三四年。
以前为了陆子翊她放弃了准备了两年的计划,而再过不久,没有感情的牵扯她大概可以把全部精力投入到曾经的梦想之中。
原来害怕失去爱情,不敢想象没有他的生活会是怎样。然而真正发生了,竟也不过如此。
没有爱情就和吃面少了最爱的那一种调料一样。只是味道差了,面还是面,依然能够果腹。日子久了,会有习惯不吃调料的生活的那一天。
没想到她是这样的回答,唐睿愣了几秒问,“然后呢?”
“然后正式工作了啊。”宋安七望着桌上的台灯,澄清的双眸亮亮的,满是憧憬。“努力一点,慢慢地积累,也许过不了几年就可以和朋友办一间独立工作室。等到办出了名堂,就能做自己想做的,还能值价地卖出去——”
这些梦想,未结婚时她就和陆子翊说过。
那天她很失仪地睡着在陪他看的一场交响演奏会上,醒来时趴在他肩膀,周围听众走了七八成。他心血来潮问起她对未来有什么想法,她扳着手指把计划一步步告诉他,继续进修、做师傅的小助理、办工作室……说到后面发现陆子翊根本没有在听,他绷着脸似有不快地打断她的话,那我呢?他问。
没想过我吗?陆子翊捏着她长了颗青春痘的尖尖的下巴,眯着眼凝着她,像是要把她收进眼睛里。
他问她,你没有计划好我的安排吗?
那时她是怎么回答的?
好像是顽劣地咬了他的手,蹭在他肩头,笑眯起了眼,嫁给你啊,你都说我是你的人了,你不娶我说得过去吗?但是我不能马上嫁给你,要等我成为著名服装设计师之后才行。我才不要别人提到你陆子翊的老婆就只说是那谁谁谁,好像我和你在一起只为了你老婆的名头。我要足够优秀,优秀到当别人提到你,一定会记得那是我宋安七的丈夫。
我如果爱你——绝不像攀援的凌霄花,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我如果爱你——绝不学痴情的鸟儿,为绿荫重复单调的歌曲;也不止像泉源,常年送来清凉的慰藉;也不止像险峰,增加你的高度,衬托你的威仪。甚至日光。甚至春雨。不,这些都还不够!我必须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做为树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根,紧握在地下;叶,相触在云里。每一阵风过,我们都互相致意,但没有人,听懂我们的言语。你有你的铜枝铁干,像刀、像剑,也像戟;我有我红硕的花朵,像沉重的叹息,又像英勇的火炬。我们分担寒潮、风雷、霹雳;我们共享雾霭、流岚、虹霓。仿佛永远分离,却又终身相依。这才是伟大的爱情,坚贞就在这里:爱——不仅爱你伟岸的身躯,也爱你坚持的位置,足下的土地。
这是她最爱的诗,亦舒的《致橡树》。
“我会成为一名出色的设计师。”宋安七艰涩地咬住下唇,某个瞬间,有一颗尖利的小石头从心上最柔软处划过。
那晚音乐大厅陆子翊说过好,他等她。却没到一年,陆家施压他们还是提早结婚了。婚后,他总说再等等,等他工作稳定了会让她去构建自己的理想王国。一等再等,总归是等不到让他为她骄傲的那一天了。
是想到那个人了吧,明亮的眼睛才会暗得像是下过一场倾盆大雨。
唐睿眼色转了转,隔着办公桌伸手过去挠挠她的头,“我很期待那一天的到来。”
宋安七嘴皮动了动,没把话说出口。
就快了,这样的日子就快要到头了。外公的病情还在恶化,生理机能不断下降,医生说过的最坏的可能——脑死亡随时都有可能出现。这些话都是她偷听来的,医生会诊时杨强总是找借口把她支开。
就在昨天,主治医生提醒他要有心理准备,老人是数着天数在往下撑着。
她躲在楼梯间偷偷哭了几分钟,就只有几分钟。随着外公住院,明白哭也于事无补,她哭得越来越少,渐渐也哭不出。大悲之后人会比以前更加理智,她现在反而庆幸,一个个亲人都是她留在身边送走的。除了爸爸,她没有留下遗憾。
唐睿重叠起餐具端去办公室外茶水间,留给助理明天上班清理。
一个人在门外抽了支烟,唐睿推门进去,宋安七还坐在办公桌前吃面的位置,背对着她,逆光之下背影单薄得像张纸片。
温雅的眼浮起决绝的清明光亮,有着薄茧的食指按住唇用力地摩挲了几下,唐睿牵动僵硬的唇角走到她身后,手轻按住她瘦削的肩,“……有想好离婚之后的具体打算吗?住哪里有准备吗?”
还是什么心思都瞒不过他啊。宋安七苦笑,“二哥,我和子翊暂时还离不了。”
瞳孔微微地收紧,唐睿绷着声线问,“因为外公?”
宋安七低垂下眼,不回答,想着还是难堪。
如果她有自己的事业,如果她有自己的积蓄,如果她当初能为自己留一条后路,她也不会狼狈到这地步。婚姻从来不是困住她的理由,是她曾经的过分自信把自己困住了。
唐睿安抚地捏了捏她的肩头,把他的力量传递给她,“我说过,你想要天上的星星我可以去水里给你捞。这句话,永远不会失效。只要你愿意,月亮、星星我都给你捞上来。如果你想离婚,外公有我照顾,你不要委屈自己。”
轻柔得异乎寻常的声音,好似一把大锤重砸进她心上。宋安七霍然起身,挣脱开肩上的手,摇了摇头,“不用了,二哥。”
唐睿温柔地抚顺她后背的乱发,微笑,“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