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含笑不语。
“别,别介……”老板慌了,哀求说,“这位姑娘,行行好,给你两本吧,六本太多了。”
大白兔冲他笑了笑,回答道:“算了,老板,你该赚的钱也赚了,给两本干吗,那数字那么二……凑个六六顺多好,你顺我也顺,你再不答应,我要给你凑个发发发了。”
老板这才转悲为喜:“这姑娘,真会说话。行,托你吉言,就六六顺吧,要不二位先回家,我待会儿给你们安排送货。”
说完,怕煮熟的鸭子再飞了,马上埋头开票。
琴是买了,但送到哪儿?我犹豫了一下,决定送到团结湖。我跟孙倩在那里共同生活了一年,留下的回忆太多了,以至于我一直心存敬畏,很久不敢直接面对。而今天,我是为了完成孙倩的心愿而来。那琴,不放到我们共同生活过的地方里放哪儿?
从琴行出来,看着大白兔抱着厚厚一叠乐谱,我觉得好笑,夸了她两句:“真没想到,你还挺会撇奶油呢,我跟他搞了半天价钱也没搞下几个钱来,没想到你事后还来这么一招儿。”
大白兔得意地冲我撇了撇嘴:“你外行了吧,买琴不买乐谱怎么行,那不跟买车不买汽油一个理儿?”
然后她把手中的乐谱扬了扬:“这精装乐谱特少见,好几百块钱呢,干吗不朝他要?”
我们跟送货车来到团结湖。大白兔不知道我在这里还有套物业,惊讶地跟在屁股后边问:“敢情你是地主啊?到底几套房子?”
我没理她,默然自顾上了电梯。
一走到这里我的心情就沉重起来,既让我渴望,又让我不敢面对的那些东西,都要出现在我眼前了。
几个月前,我勉强打起精神重返人间生活,与父母一同从团结湖搬走。临行,老妈把这里仔细清理了一遍,把沙发家具都用塑料布遮起来。几个月没回来,地板上虽也积了层灰,但总体还算干净。
我指挥送货师傅把钢琴放到客厅摆放好,道了谢,送走人家。
然后,我走到琴边,心里默念:“孙倩,琴给你买回来了,以后你就能学弹琴了。”
我的目光,落在沙发后面那堵墙上。那儿悬挂着一幅画,当初D女送给我和孙倩的那幅工笔画。
我心头忽然一颤,想到那首戴望舒的《雨巷》。
我失神地盯着那幅画。尽管画上的两个人,依旧依偎着在雨巷里前行,但孙倩,就如诗中所言,静默地与我渐行渐远,消了她的颜色,散了她的芬芳。甚至,她太息般的眼光,她丁香般的惆怅。在雨的哀曲里,只留下我一人独自彷徨,寂寞哀伤。
大白兔拿出买琴时附赠的几本乐谱,摆好了架势问:“现在想听什么曲子?”
“你弹过《爱琴海的珍珠》吗?”
“以前弹过。”
“那你弹弹看。”
“我得看看乐谱里有没有。”
很幸运,她找到了那首曲子。
她弹得确实很好,似溪水般流畅,如云朵般飘荡,令我的思绪随着琴声又一次起飞,起飞,就像一只海鸥,畅游在爱琴海上。在目光所及之至远,一颗珍珠闪闪发亮。那是一个小岛,岛上葱葱莽莽。那是我人生的归宿,那是我心灵的天堂,那里有我的孙倩,她站在水的中央。我焦灼地扑打翅膀,却无法飞到她近旁。她犹如海市蜃楼,飘渺在我的前方。我想跟她拥抱,紧贴她的胸膛,我想对她表白,向她倾诉衷肠。可她离我很远,与我默默守望,我徒劳地乞求,疲惫而哀伤。
泪水再次模糊了视线。
大白兔停止了演奏,不知所措地望着我。
我意识到自己失态,忙掏出张纸巾擦了擦眼泪。
大白兔没有追问我,她只是轻声安慰道:“守杰,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乐观一点儿,好吗?”
说完,她轻轻握住了我的手。
那一刻我被她感动了,深深地感动了。
我再无法支撑自己的身躯,无力地滑到她脚下,脸埋在她的腹间,孩子般嚎啕大哭起来。
很久没有这么痛快地在另一个人面前大哭了。以前怀念孙倩,都是独自饮泣,哪怕对父母也不愿袒露太多。可是,在这个比我小一圈的女人面前,我却大哭起来。
男人的外表是坚强的,但男人的内心也是脆弱的。男人不仅需要发泄精力,还需要发泄情感。而她,接受了这一切。
她抚摸我的头,轻声安慰;我伏在她的腰间,纵情痛哭。
等我的哭声渐渐无力,她扶起我,扯开盖在沙发上的塑料布,让我半躺着,又拧了条毛巾为我擦脸。
她也被我的恸哭感染,眼睛里泪汪汪的,清澈如一池春水。
安慰了我,她说:“这地板挺脏的,你先歇会儿,我把地拖一下。”
我瘫在沙发上,注视她忙碌的身影,忽然掠过一个念头——也许,她就是孙倩让我寻找的另一颗珍珠?
不,她不是。她太小了,她不可能再跟孙倩一样,跟我默契得天衣无缝。上帝把一个完整的人分成男女两半,每个人只有唯一一个对应的另一半,有些人幸运地找到了,有些人不幸地没找到。而最悲惨的,就是我这样找到又失去的。
所以,此生我不会再有真正的爱情,感动虽然有,但不是爱情,无法和亡妻相提并论。
而且,这个小萝莉跟孙倩在气质上完全是两类,看到她我无法想起孙倩。我不允许有任何人取代孙倩在我心中的位置。哪怕我以后再找人,她也必须是孙倩的一个化身,一个翻版。如果找不到,我宁可独身终老。
想到这里,我站了起来。
大白兔正在拖卧室的地,见我走进卧室,说:“我刚才看到你衣柜里还有一些女人衣服,是孙姐的吧?”
“是。”我不由得有些紧张。
孙倩不在了,但她的衣服还在。当初,我妈怕我睹物思人,曾打算处理掉,被我强硬地阻拦下来,就按原样放在那里。其中,包括她第一次遇到我时穿着的那条杏色短裙,还有我们亲热时,她穿的那些情趣内衣,都原封不动地保存在那里。
此时大白兔说她看到了,我紧张之余,又有些恼火。那是我和亡妻之间的秘密,你怎能随便窥探?
我口气有些不快:“你不该动那些东西。”
“我没动。”大白兔赶忙解释,“不过孙姐她人已经不在了,这些东西你该处理掉。”
“你放屁!”见她这么说亡妻的遗物,我突然腾起一股怒火,刚准备让她马上滚蛋,随即又想到她对我的那番安慰,也就努力控制住情绪,“以后再说吧,现在别动。”
“好吧。”大白兔埋头拖地,似乎没注意到我的情绪,“我们那里有个风俗,那些东西对后来人不好。”
“你老家哪儿的?”
“安徽的。”
“什么?你是安徽的?”我瞪大了眼睛。
安徽人?
她是安徽人!
她居然是安徽人……
靠!我那个极品前妻可就是安徽人啊,一提“安徽人”仨字我就魂不附体,不由自主地会联想起一连串可怕的事:那一心一意研究驭男之术的丈母娘,那群摩拳擦掌随时准备打家劫舍的七大姑子八大姨,那个把性生活当稀缺资源的性冷淡老婆……我怎么这么倒霉啊,转来转去又转到人家安徽女人枪口上了?我前辈子究竟对勤劳勇敢善良的安徽人民犯下什么不可饶恕的滔天罪行啦?
到了这里,大白兔就可以直接GameOver了,哪怕她的小尖脸儿比范冰冰还尖也得Over,哪怕她的钢琴弹得比克莱德曼还棒也得Over,哪怕她的身材比辛迪·克劳馥还好也得Over。哪怕让我下地狱,我都不会重蹈覆辙再娶个安徽女人做老婆。也许这个会弹钢琴的大白兔跟前妻不一样,但很遗憾,我实在没必要再去冒这个险。
想到这里,我问她:“你打算什么时候回你宿舍?”
大白兔还不知道,我这个IT人士已经直接把她T了:“我合租伙伴的亲戚要到过了十五才走,我想十五以后再搬回去。这之前咱俩好好发展发展,觉得合适了我回去把房子退了,不走了。”
什么?不走了?那怎么行?我都把你给Over了!
“那不方便吧……再说,我根本没从你孙姐去世的阴影里走出来,我不想再开始一段。”
“没事儿,我会等你走出来,无论多久。”大白兔停下来,水汪汪的大眼睛直盯着我,清澈得如同一池春水。
妈的,她的眼神为什么这么清澈?这双眼睛,让我刚硬起来的心肠又软了下来,实在没法开口请她滚蛋。
事已至此,我只好不再提赶她走的事情了。但同时决定,绝不能给她粘上我的任何口实。
所以,左家庄那套房子你老人家就先慢慢享受几天吧,这几天我住团结湖算了。妈的,你这种行为该叫什么来着?对,他妈的这叫鸠占鹊巢。
打扫完房间,天已经全黑了。为表示感激,我带她出去吃饭。
上了的士,她问我:“咱们去哪儿吃?”
我随口答道:“就到川办餐……”
我突然打住,那是以前跟亡妻常去的馆子,怎么就下意识地说出来了呢?
正想反悔,大白兔却欢呼道:“太好了,我就喜欢吃川菜!那家馆子我去过,菜做得可地道呢!”
无奈,只得和她一起到了川办餐厅。
进门时,我有意不去看和亡妻常坐的那个靠窗的餐位。但我管不住自己,还是忍不住朝那个位置瞟了一眼。
那里坐着一对年轻的情侣,女的正情意绵绵地为男的夹菜。
幸福的人儿啊,你们可知道,在很久以前,我和我的孙倩,就常在这里咀嚼幸福的味道,品尝甜蜜的爱情?
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这家店还在,那个餐位也在,可是那个人,却不在了。
我们找了个位置坐下,服务员上来点菜。正在吧台指挥的男领班居然还认得我,走过来打招呼:“呦,李先生,您来了啊!您可是很久没来了。您太……”
这时,他才看清我身边的女人不是孙倩。于是马上改口:“……您太忙了吧。”
“呃,是啊是啊,最近很忙。”我随口敷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