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知太后和天子要来,楚王府顿时忙碌起来,大大小小的都要打扮一新。不过楚王府也没多少人,刘修在江陵,长公主母子在成都,风雪母子还在北疆没回来,府中只有楚王刘元起夫妇和王楚母子,总共只有五个人。
不过五个人也不容易搞定,刘和就犯了小性子,坚决不肯穿衣打扮,不肯出来接驾。王楚劝了半天也没用,后来还是楚王刘元起亲自出马,好话说尽,才把刘和劝住了,勉强打扮了一下,出来接了个驾,然后就推托说身体不舒服,自已回房了。
宋太后见这架势,知道刘和是真的生气了。她看着刘和长大的,知道这孩子虽然性子温顺,可是一旦犯了倔,那也是九牛拉不回。她瞪了天子一眼,意思是说,你看你做的好事,把刘和惹毛了吧。
天子有些尴尬,坐了片刻,说了些场面上的话,然后说,承蒙车骑将军、长公主和王楚抚养长大,我感激不尽,全记在心里,只是一直没有什么表示。车骑将军自己有战功,将来又是楚王,自然不需要封了,长公主身份尊贵,也不用封了,只有王楚待我如已出,我无以为报,想封她为湘乡君,以示谢意。
刘元直非常高兴,连连感谢,王楚更是喜出望外,连忙跪下谢恩。大家热闹了一番之后,天子又说,我从小在这府中长大,这座府邸留下了我太多的记忆。我想在府中走一走。
刘元起当然同意。连忙说,那老臣我陪着?
天子摆摆手,笑道,说起来,我比楚王先到这府中,对这里非常熟悉,你就不用陪了,让我自己走一走,温顾一下童年吧。
刘元起也不坚决,哈哈大笑。那陛下就请便吧。
天子离席,仅带着周瑜来到了后院,走上了湖心的小亭,环顾四周。看着水中枯萎的荷梗,他轻轻的叹了一口气:“你知道吗,这些芙蕖是车骑将车最喜欢的花,这水中的鱼,也是车骑将军从各地搜罗来的异种,他只要在府中,每天都要来坐一坐。而朕那时候最喜欢的事,就是跳到这水池里摘花,吃中间的蓬心,要不就坐在这里钓鱼。把那些千金难得的鱼钓上来煮汤。”
周瑜诧异的看着天子,心道你这么恶趣味啊。他愣了片刻:“那车骑将军不怪你吗?”
“没有,他从来没有说过朕一句重话。”天子轻轻的叹了一口气,“除了教朕读书习武的时候,他一向很宠朕。不过,朕到现在为止也不明白,他那么纵容朕,究竟是因为他疼爱朕,还是因为朕是皇子,只是寄养在府中。”
周瑜想了想:“那车骑将军对和翁主如何?”
天子想了想:“一样的好。”
“那车骑将军就是真的疼爱陛下。”周瑜说道:“臣听说。车骑将军对他几个孩子大致都是如此,他对陛下的疼爱,应该与陛下的身份没什么关系。”
“所以,他现在还想像以前一样,不把朕当皇帝看?”
周瑜愕然。过了半晌才问道:“那陛下是希望他的疼爱出于真心,还是出于对陛下身份的忌惮?”
天子愣住了。转过头看着周瑜,过了好一会,他才轻轻的摇摇头:“朕也不知道。朕希望他当年的疼爱是出于真心,可是朕现在又非常希望他认清事实,把朕当个皇帝。”他顿了顿,叹了口气:“卢先生学问精深,可是教书的确不怎么样,教出来的几个弟子都桀骜不驯,君臣之礼,是一点也不放在心上。”
周瑜舔了舔嘴唇,心道你也是卢植的弟子,这岂不是连自己都说进去了。
天子离开凉亭,向不远处的一幢小楼走去。这幢小楼虽然并不高大,但是非常精致,所以转弯的地方都做成圆弧形,还包着布。木头全部打磨得很光滑,一点毛刺也没有。天子伸出手,在栏杆上一一摸过,仿佛触摸到了自己的童年,不知何时已经渐渐消失在记忆深处的时光随着他的手慢慢的又浮现在眼前,他似乎听到了自己欢乐的笑声,似乎看到了自己和刘和挤在一起,躲在墙角里,嘴里塞着半片花瓣,看着刘修在凉亭里暴跳如雷而偷笑。他觉得耳朵有些痒痒的,似乎刘和又附在他耳边,悄悄的说着什么。
不知不觉的,天子上了三楼,三楼只有一个房间,四面都是走廊,走廊的栏杆都是结实的木料,而且也比普通的栏杆更密,就连小孩子也无法钻过去,这是刘修特意安排的,要让他和刘和能登高望远,却又不能发生任何意外。
“这就是朕当年住的房间,里面铺着厚厚的地毯,有两张小床,一张是朕的,一张是阿和的。到了夏天,这里非常凉爽,可是朕还是喜欢把地毯掀掉,把席子铺在地板上。到了冬天,这里会挂上厚厚的帷,地板下面会生火,可是朕还是喜欢和阿和挤在一张床上,说悄悄话,一直说到睡着。”
天子在走廊上慢慢的走着,自言自语的说着往事。他的声音很低沉,很慢,还有些模糊,似乎根本不在意周瑜能否听清,只要他自己能听清就行了。周瑜默默的跟在他的身后,脚步放得很轻,他知道刘和现在就在房中,觉得非常尴尬。天子来这里是怀旧,可是他算什么呢?这里可是刘和的闺房。
房门一直关得紧紧的,里面也没有一丝声音,安静得让人怀疑里面是不是根本没有人。天子绕着走廊走了一圈,挥挥手,示意周瑜到二楼等着,他自己走到房门前,举起手,犹豫了片刻,轻轻的敲响了房门,压低了声音道:“阿和。阿和。开门啊,我是阿协。”
屋内一片死寂,过了片刻,门开了。天子露出一丝笑容,刚踏进去一只脚,却看到盛装的刘和跪在门内,伏在地上,只看到她纤细的腰身和白晳的脖颈,却看不到她的脸。
“楚王庶孙刘和,拜见陛下。”
刚刚露出的笑容僵在了天子脸上。他抖了抖衣袖,想去扶起刘和,却又觉得他和刘和之间隔着一道看不见,却无法穿过的墙。这道墙将他和刘和生生和隔了开来,将当年两小无猜的小伙伴变成了君臣。
天子的声音有些干涩,他咽了口唾沫,好容易挤出一丝笑容:“阿和,朕……朕刚刚封楚姑姑为湘君,朕……知道错了。”
“知道错了的皇帝也是皇帝。”刘和伏在地上,淡淡的说道:“陛下身份贵重,不宜轻出,请陛下回到前堂,自有我大父接待。臣妾不敢在此接待陛下。以免于陛下清誉有损。”
“你……你不肯原谅朕?”
“臣妾不敢。”刘和的声音很平静,不带一丝感情。“臣妾何德何能,焉敢责怪陛下。”
天子深吸了一口气,慢慢的收回已经踏进去的一只脚,站在门槛外,看了一眼屋内。屋内的陈设已经看不出当年一丝模样。他眯了一下眼睛,轻轻的一摆衣袖:“那你起来吧,朕走了。”
“恭送陛下,陛下下楼小心,须知下山更比上山难。”
天子愣了一下。嘴角抽了抽,无声的笑了笑,快步下了楼。他走得有些急,下到二楼的时候,险些一脚踩空。周瑜连忙上前扶住他,一看天子有些发青的脸。就知道事情不顺,他也不敢多问,小心的扶着天子下了楼,回到中庭正堂。
正在说话的宋太后和楚王刘元起一看天子的脸色,再看看他的身后只有周瑜,却没有刘和的影子,知道他在刘和那儿吃了瘪,互相看了一眼,都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办。王楚急了,连忙请罪,又赶紧走到刘和的房中。
刘和正在卸装,听到王楚的脚步声,她只是偏了偏头,却没有什么惊慌。
“你这孩子,怎么能这样对待天子?”王楚有些气急败坏的说道:“他是天子,他都向你赔罪了,你还死倔什么?”
刘和转身王楚,躬身拜了一拜:“阿母,他不是赔罪,他只是迫于眼前的形势,暂时退一步。等他度过了眼前的难关,他会把今天的耻辱变本加利的还给我,还给楚王府。”
“你怎么这么说……”
“这不是我说的,这是阿翁说的。”刘和站起身来,走到旁边的衣柜里,拿出一套衣服摆在床上。王楚一看,吃了一惊:“你这是要干什么?”
“我要去找阿翁。”刘和一边换衣服一边道:“我不想再看到他,我要去江陵。”
“你胡闹!”
“我不是胡闹。”刘和转过身,严肃的看着王楚,恳切的说道:“阿母,我和他从小就在一起,我能不知道他的性子?他一向要强,做了皇帝之后,更加自负,现在他不得不低头,以后有了机会,他一定会对付我们。”
“你怎么能这么说?”王楚上前拦住刘和,脸都急得红了:“你去江陵干什么,告诉你父亲不成?”
“是的,我要告诉他,他说的那句话非常对,皇权,的确会让人变成魔鬼,吃人不吐骨头的魔鬼。”
“住嘴!”王楚再也忍不住了,抬手就是一个耳光。刘和捂着脸,向后退了一步,眼中含着泪水,却不肯低头:“阿母,你从来没有打过我,就因为我不想做皇后,不能给王家带来富贵,你就打我?”
“不,不不,我……”王楚看着自己的手,一时有些语无伦次,想上前安慰一下刘和,却又觉得腿有千斤重,她黯然半晌,无力的坐在床边,垂泪道:“你难道不知道,你这么一去,你父亲会怎么做吗?他的眼里本来就没把天子当回事,再遇到你这件事,他还能和天子做得成君臣吗?”
“那阿母以为父亲忍气吞声就做得成君臣?”刘和吞声道:“父亲说过,下山更比下山难,对待他这样的人,不死死的压他一头,你还能指望有什么好下场?你希望楚王府还像前几个楚王府一样吗?”
王楚骇然变色,不禁一阵阵心惊肉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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