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州刺史府热闹非凡,前庭、中庭两个院子里摆满了案几,各人按照指定的位置入席。不过现在还没有开席,正是大家叙旧的时间,所以窜位的人还真是不少,相熟的聚在一起谈笑风生,有的矜持,有的豪爽,有的促狭,说笑声此起彼伏,不时的爆发出一阵大笑声,引来旁边人的注意。
杨修注意到前庭大多是荆州刺史府的掾史,也没有太在意。今天的是除夕,这些人不回家过年,而是赶到刺史府来参加晚宴,自然是有吸引他们来的原因。他跟着孙策进了中庭,一看眼前的情景,不由得吓了一跳。
中庭中人更多,只是说话声音小一些,动静没有前庭那么大,所以这才让人觉得很安静。这些人大多安静的坐在自己的席位上,最多和身边的人交头接耳,低声交谈,很少有离开自己的位置的。不过杨修从他们的服饰上还是看了出来,这些应该是各郡太守府的掾吏,其中有的是太守本人,有的则是很普通的吏员。
杨修很诧异,用目光询问了一下孙策。孙策微微一笑,“这都是各郡受表彰的优秀掾吏,是受车骑将军特邀来参加守岁的。能到这里来的,都是明年要提升的,在本郡参加宴会的,就是能留任的。”
“还有不参加宴会的?”
“当然,虽然比较少,但每个郡都会有,那是办事不力,要革职的。”
杨修吃了一惊。刘修居然干涉到每个郡的普通吏员的升迁?这手也伸得太长了吧。通常来说,刺史只管到各郡太守,最多强势到几个大吏,比如功曹、主簿、主记等,很少有干涉那些普通掾吏的,这是各郡太守的权力,甚至连太守都动不了。这是地方自治的范畴。要动这些,必然要涉及到与地方豪强们的争斗,很容易引起民变。
杨修一肚子的疑问。却来不及问孙策,孙策引着他上了正堂,刘修居中而坐。一左一右坐着两个相貌清奇的中年人,大概就是孙策所说的庞德公和司马德徽。左边首位坐着荆州刺史府功曹蒯良,右边首位坐着车骑将军府司马傅燮,袁术拖着一条残腿,正挤在刘修的案旁,和刘修头碰头的说着什么,说得眉飞色舞,指天划地。刘修嘴角带着笑,不时的点点头。
孙策上前禀报:“将军,杨修到了。”
袁术打住了话头。给杨修使了个眼色,一瘸一拐的回自己座位上去了。杨修躬身给刘修施礼,朗声道:“德阳殿侍读,弘农杨修,奉太后诏。护送当湘乡君与车骑将军共度佳节,谨向车骑将军贺新年之喜。”
杨修这一嗓子运足了气,几乎是吼了出来,以至于他还没变声的嗓子又尖又细,有些像宦者。杨修的脸憋得通红,然后直直的盯着刘修。
大堂之上一下子安静了下来。王楚被封为湘乡君。赶到荆州来陪车骑将军过年,这个大家多少都知道一点,不少人的夫人就在后堂陪长公主和这位新封的湘君夫人说话,可是她是由太后下诏,并且派人护送来的,而且这位护送的人居然是弘家杨家的人,这可一点也不清楚。既然之前车骑将军不说,显然是对这件事有什么不满的地方,现在这位使者当众唱出来,那可就有点较劲的意思了。再联想到这段时间车骑将军按兵不动的异常举动,这些在官场上混的人精立刻品出了不一样的意味,闭紧了嘴巴,把目光投向了堂上的刘修。
刘修坐直了身子,眉头轻轻一挑,起身站了起来,走到堂前,一转身,面前北方,微微一躬:“楚世子车骑将军臣修,敢问太后安好?”
杨修松了一口气,在这众目睽睽之下,如果刘修还不肯认他这个使者的身份,那他就无法下台了。
“太后殿下安好。”杨修矜持的应道。
“敢问陛下安好?”
“陛下安好。”
刘修点点头,转过身,拍了拍手,让本来就很安静的整个院子变得更加安静。他含笑说道:“诸位,你们都听到了。太后殿下安好,陛下安好,此诚为我大汉千万子民之福。”
众人一听,连忙起身离席,虽然人很多,可是却没有发出太多的响声,只是每人身上的佩玉丁当作响,有如瑶池之乐,悦耳之极。众人齐向堂上拜倒,异口同声的说道:“恭祝太后殿下万岁,恭祝陛下万岁,恭祝楚王殿下万岁!”
杨修本来听得蛮开心,不管怎么说,自己为太后和天子挣到了面子,可是一听后面这句,又有些尴尬。太后放在天子前面,这是没问题的,大汉以孝道治天下,哪怕是天子也不能例外。可是把楚王紧跟在太后和天子之后,未免有些不妥。杨修皱了皱眉,轻声问刘修道:“车骑将军,这些人是荆州各郡县的官员,还是楚国的官员?”
刘修淡淡一笑:“当然是各郡县的官员,楚国封国虽在此,可是楚国除了国师之外,尚未置官属,你既为天子侍读,想必不会不知吧。”
“那……这是不是有些不太合适?”杨修故意迟疑的问道。
“有什么不合适的?”蒯良站了起来,接过话头:“这里是楚国封地,我等都是楚人,向楚王殿下恭祝新年,有什么不可以的?”
杨修冷笑一声:“敢问阁下怎么称呼?”
蒯良不紧不慢的回答道:“襄阳蒯良,忝任荆州刺史府功曹。”
“那你可知道,你虽是楚人,却不是楚国子民。”
“知道。”蒯良眉头轻挑:“我说了,我是荆州刺史府功曹,尚未有荣幸担任楚国的官员,为楚王殿下和世子效力。”
杨修一愣。他被蒯良这句话中透出的威胁镇住了,他看了看四周,只见那些人目光平静,并没有觉得蒯良的话有什么不对。杨修极力让自己镇静下来,沉声道:“那蒯君把楚王和太后、天子并列,是不是有些不妥啊?”他撑起了胆子,最后还是没敢把僭越两个字吐出来。只能用不妥这两个不痛不痒的字眼一带而过。
蒯良泰然自若的说道:“我等虽不是楚国子民,可是却深受楚王之恩,新年之际。向他恭祝新年,有何不妥?”
杨修奇道:“楚王殿下身在京城,有何恩施与尔等?”
蒯良不高兴了。沉了下脸道:“难怪上半年车骑将军平定江南的战功一直未赏,原来朝廷还不知道这件事?军报早就送与朝廷,不知是什么人这么胆大,居然敢无视之?”
杨修吃了一惊,连忙摇头道:“蒯君误会了,朝廷已经知道诸位的战功,只是叛军还没有彻底平定,是想等天下大定时一起嘉奖。”他知道刘修的战功一直未赏,荆州军也好,益州军也罢。凡是刘修手下的士卒都有些意见,这个时候蒯良挑起这个话头,显然不怀好意,他可不能掉进他的陷阱里去。
蒯良赞赏的看了一眼杨修,也没有在这个问题上纠缠。接着说道:“既然朝廷知道这些功劳,那怎么不知道楚王殿下对我荆州子民的恩泽?”
杨修眉头微皱:“楚王刘元起在京城,和这里的战事有什么关系,难道他出钱助军?”
刘修暗自皱了皱眉头,杨修这小子虽然年纪小,可是脑子转得还真是快啊。居然在不经意之间就给蒯良下了个套。楚王出资助军,那可不是功劳,而是形同谋反。车骑将军属下的所有将士可是朝廷的,楚王作为一个藩王,出钱帮助朝廷的军队打仗,却不通过朝廷,那和谋反有什么区别?这可是比收买人心更重的罪啊。
“楚王虽然没有出钱助军,可是他却拿出了自己最重要的那部分。”蒯良一边赞叹杨修的机灵,一边笑道。
杨修不解:“敢请教。”
蒯良微微一笑,伸手一指刘修:“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就是楚王世子,车骑将军。他是楚王唯一的继承人,楚王为了荆州的太平,让他冒锋镝之险,浴血沙场,这才能一战而平定荆州,难道这还不是对荆州子民最大的恩泽?”
杨修恍然大悟,他知道在这一轮的较量中,他最终还是被蒯良给绕住了。他总不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刘修不是功臣吧。刘修是楚王唯一的儿子,当然是生命中最重要的那部分,而刘修的任命却是朝廷任命的,不管怎么说,都让他找不出破绽。
这样一来,不仅荆州人向楚王恭祝新年合情合理,他们效忠刘修也显得很自然,你可以说他们效忠楚王世子,可是他们也可以说,我这是效忠陛下任命的车骑将军,也就是效忠天子。至于究竟是向谁效忠,那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了。
蒯良这个老狐狸。杨修恨得牙痒痒的,却无可奈何。他终于明白老子杨彪警告他的那句话,天下能人多的是,你不要总是卖弄你那点小聪明,否则迟早要吃苦头。
刘修见杨修涨红了脸不吭声了,哈哈一笑,打了个圆场。“诸位,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这个消息原本我是想保密的,可是现在诸位济济一堂,我实在是忍不住心中的喜悦,想要和大家一起分享。”
蒯良心知肚明,凑趣的说道:“不知是什么样的好消息,让车骑将军如此喜悦,我等也有些等不及了。”
刘修含笑不语,下面的众人都七嘴八舌的催促道:“将军,你快说啊,我们听着呢。”
“是啊,最啊,请将军快点说,也让我们高兴高兴。”
刘修摆摆手,压下了叽叽喳喳的议论声:“诸位,太后命人送我家属来江陵的时候,还带来了一个口诏:陛下明年就要御驾亲征了。陛下天威,所到之处,太平可至。诸位,太平盛世,指日可期啦。”
堂上堂下愣了片刻,随即轰的一声议论起来,紧接着,他们又回过神来,重新拜倒,齐声道:“臣等谨祝陛下旗开得胜,马到成功,扫平袁氏,天下太平!”
杨修的脑子嗡的一声,心不住的下沉。他发现,与刘修这个天坑比起来,蒯良那个坑只是儿戏。这个坑大啊,连天子都装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