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大兴城,小雪初晴,处处雪裹琼苞。城中西北之地,佛寺林立,香火鼎盛。大隋承自两晋南北朝之风,对佛学甚是提倡,故而在这都城中,更是处处可见烧香拜佛的善男信女。
一座座大小佛寺,或古朴庄严,或华丽端庄,在满街的寒梅劲松掩映下,各处都是香烟飘渺,将这一片地儿,渲染的直如幻境一般。
这一日,在络绎不绝的善男信女之中,正走来三男一女。当先两人,男的一身紫袍,身形瘦削,一袭黑色锦缎子大氅裹住身形,虽说年纪不大,不过十六七岁,但却自有一份说不出的气势。要不是面上始终有着一份惫懒之色,双目又太过灵动,倒也算是一派儒雅。
身边女子一身大红衣裙,半截短袖衣紧束上身,十二破裙摇曳。眉目如画,满面英气。外罩一件高领白狐毛大氅,将峰峦起伏的曼妙身段,尽数的掩在其中。移步之际,隐见大氅内,一尾红色佛尘闪现。此际,正自微蹙着娥眉,似有满腹心事。
这二人身后跟着两个汉子,俱是体型魁梧,豪壮非常。只是其中一个年纪显小的少年却是满面憨像,亦步亦趋的紧紧随在那前面紫袍少年的身后,满面的紧张。不停的低声嘟囔道:“少爷,这儿可是那贼秃的地盘儿,咱们躲还来不及呢,干嘛非要来这儿啊?又没白面卷子和肥肉吃,这里可都是吃青菜豆腐的。。。。。。”
听着这一连串的抱怨声,众位也自猜得到,这四人不是别人,正是大隋忠知侯爷庄见一行。那身边的女子自是红拂,后面两个便是罗世信和雄大海了。
这是张仲坚走后第二日,下了一天一夜的小雪终是收住了势子。庄见即和红拂将情事彻底说开了,便再也没了顾忌。只是当日在飘香院之时,红拂附耳说的那话,却让庄见甚是心急。
原来那日红拂所说,乃是牵扯到自己的师父,城北无尘庵的了了师太。昔日红拂寄身宇文府,某日出外采办,偶遇这位老尼,见她一身根骨绝佳,便将她收为弟子,只是每夜潜入宇文府,教授她课业,却不许她对任何人透露。并定下一条严规,那就是日后红拂如要嫁人,这人却非得师太过目之后方可。
红拂当日感念老尼的恩德,自是答应,不会有违。只是隐隐觉得自己这位师父,好似身上藏着极大的隐秘,更是对朝廷有着一股莫名的恨意。此番,自己与这位当朝大红大紫的庄侯爷之事,在师父处能不能过关,可是令红拂大为头疼。故而一路忐忑,极是不安。
依着庄见的性子,哪里会去理会一个老尼姑怎么想,只是眼见红拂对自己那位师父很是敬重,自昨日跟自己敞开情怀后,便多有忧虑之色,于是拖着她今日就要来见这位了了师太。按庄侯爷的原话来说就是“什么鸭米豆腐的,是死是活,直接去给个痛快话不就完了。就凭本侯爷这般英俊,又怎么可能过不了关。就算过不了,咱也得想法子让他过。”
当下,也不理红拂的犹豫,硬拖着就直奔那无尘庵而来。此刻,红拂满心忧虑,庄见却是心中暗暗思量:喵了个咪的,自己该不会是真他妈的跟那个狗屁啥佛的有缘吧?无心老贼秃说自己有佛心,咋要讨个老婆,也跟个老尼姑挂上了?祷告那老尼姑可千万别是灭绝师太类型的,否则,老子岂不是给她玩死?要真是如此,自己就一不做二不休,怎么也要想法子整死那老姑子,可万万不能让她坏了自己好事,最后整的跟那位张大教主和周芷若一般悲惨。
他心中打着主意,想着正凶狠时,耳边听着罗世信的念经,心中不由大怒。忽的回身狠狠的道:“少爷决定了!”
罗世信正自低头嘟囔,不防备下,差点没一头撞上,连忙止住步子,抬头看到庄大少满眼凶光,不由的脖子一缩,小心的问道:“少爷决定了什么?”
庄见眯着眼睛,嘿嘿笑道:“少爷想起那晚上无心老贼秃说的那话,道是少爷我有佛心,应该出家才是。只不过少爷此番红尘俗缘未了啊,说不得只好找个亲近的替身,先代少爷来做几天和尚,敬敬佛祖才是。不然以后万一佛祖怪罪,少爷岂不是要受牵累。萝卜啊,少爷往日里待你不薄,你看,这等事关少爷以后生死的大事,该找何人代替呢?嗯,大海言语粗鲁,怕是佛祖不喜。君集他们呢,又都有职司在身,而且手上杀生太多,唉,这选来选去呢,好像也只有,啊,那个,你知道了吧。”
罗世信面色大变,突然灵光一现,点头正色道:“知道知道,少爷,想来最早跟着少爷的,最亲近的自然应该是小棒槌了。他此时在太原那边,想来也是没啥事,少爷就把他调过来,出家伺候佛祖吧。别人都是粗人,想来佛祖肯定不喜,只有他是细人,而且很细,正合适,正合适的。”说着,摇头晃脑的,很是一副帮庄见解决了问题的模样。
庄见一呆,混没想到这个小子竟还有这一手,不由的顿时气笑了。这丫的平日里一副憨头憨脑的,不成想这努力的出卖,死道友不死贫道的手段,却也是有的啊。
见他一副贼像,不时偷偷的打量自己脸色,不由的哭笑不得,抬手给他一个爆栗,骂道:“你个吃货,老子告诉你,也不用小棒槌过来。哪个再让老子觉得他跟只苍蝇一样嗡嗡个不停,老子就用他来代替。哼!”说着,转身就走。
雄大海憋着笑,连忙跟上。罗世信伸手抚了抚自己的额头,抱怨道:“又打我头,早晚给你打傻了。苍蝇?嗯,谁长的像苍蝇呢?啊,我想到了,伍天赐那家伙一对红眼睛,跟那大个的苍蝇挺像的,就他吧。”当下,疾步跟上,对苍蝇人选已经有了底儿的小罗同学来说,心情大好,也自不再计较这里没有白面卷子和肥肉吃的遗憾了。
庄见一路安慰红拂,拍着胸脯承诺,保证让那老贼尼喜欢自己,断不会让她为难,红拂知道他是开解自己,见他这般着紧自己,心里自然欢喜,但是那股不安,随着离着无尘庵越近就越强烈,怎么也排遣不去。
几人一路说说笑笑,渐渐离了大路,拐进一片梅林之中。但见处处银装素裹,雪树琼花。暗香浮动之间,老枝虬劲,花色清丽。微风过处,蓦地扬起一阵轻烟,那颤巍巍的一树红艳簌簌而抖,嫩蕊含珠,真真的就是意气殊高洁。看着一身白狐毛大氅内,大红劲装的红拂,庄见似是乍见一支寒梅绽放,竟使这整片梅林失色。
看着她眉间总是有些郁结,遂轻轻握住她的小手,微微紧了紧。红拂心中一热,忽的涌起一片柔情,这等体贴郎君,若是不能在一起,自己也自无意活于世上了。届时师父一言而决,自将生死交给师父就是了。只是想到从此阴阳两隔,又不由得柔肠百结,痛彻心脾。眼下却是能多得一刻也是好的。
反手握住庄见手掌,忽的停住,轻轻的道:“二哥,咱们且稍停一下,你陪小妹在这赏赏这美景可好?”她既是与庄见和张仲坚结拜了,便也换了称呼。
庄见不知她心思,只是见她美眸迷离,只道她喜欢这景致,自是应允,将罗世信和雄大海打发到一边,二人携手并肩,迎风而立。
暗香袭人,花影浮动,二人周身清雪簌簌飘起,打着旋儿,将他们的身影渲染的恍恍惚惚,不似凡间之人。
远处罗世信忽的一碰雄大海,呶呶嘴对着庄见二人那边说道:“海哥,你说咱家少爷和红姐是不是神仙?”
雄大海一愣,顺着他的示意看去,不由的点头,大是深以为然。两个憨货在后欢喜赞叹,却又怎知前面二人,正有一个心中打着决死的念头。
冷风掠过,扬起一阵清雪,飘飘落下,将红拂满头秀发染得斑斑点点。庄见转头望去,只见她玉面如瓷,明眸皓齿。白色大氅下裹着红裳,在漫天的细雪轻舞中,愈发显得艳丽不可方物。脑中却不由的想起当日初见她时,那个如同在用生命舞动的红色精灵。哪想到竟有一日,如这般轻偎自己身侧。老天这般对待自己,倒也是不薄了。
他心中温馨,伸手揽住红拂柳腰,嘴角已是微现笑容。红拂似是有所感应一般,偎在他怀中轻声问道:“二哥,当日你我相见,小妹曾为你一舞,今日在如此美景之地,二哥可有再观小妹一舞的雅兴?”
庄见大喜,低头轻吻她额头一下,笑道:“这可当真是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了。我这可也正想着,当日初次和你见面的场景呢,那时候,我就想啊,这个女孩跳的真好看,我可不能把他放到宇文化及这个老色鬼这儿,一定要把她救出来才是。以后啊,可就让她跳舞给我一人儿看,如今,你看,可不正应了我当时的想法了。”
红拂心中情动,紧紧抱住庄见腰身,满面泪流,却不让他看见。低低念道:“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郎君大才,却不知郎君知否,若是阴阳永隔之后,可也能心有灵犀一点通吗?”
庄见一时没有听清,奇怪的问道:“你说什么?”
红拂猛地摇头,颤声道:“君喜奴之舞,奴今日便为君舞之。”说罢,猛地推开庄见,纤纤素手猛地一扬,已是将那白色大氅霍的抛向空中。大氅飘飘悠悠落下之际,带起一阵的漫天细雪,飘渺如雾。
轻雪如烟之中,一个红影忽的腾起,红带飘飞,佛尘微扬,姣姣起舞间,一缕清音唱起: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瑟兮僩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瞻彼淇奥,绿竹青青。
有匪君子,充耳琇莹,会弁如星。
瑟兮僩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瞻彼淇奥,绿竹如箦。
有匪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璧。
宽兮绰兮,猗重较兮,善戏谑兮,不为虐兮
红拂翩翩起舞,边舞边唱,语音轻快,词调优美,唱的是诗经中的一首淇奥。这首诗以一位女子的口吻,赞美了一个男子的容貌、才情、胸襟以及诙谐风趣,进而表达了对该男子的绵绵爱慕与不尽幽怀。正是红拂想及二人初见时,躲在屏风后,见他戏弄宇文化及时的情景。
那时节,庄见挥洒自如,片言只语,就将宇文化及戏弄的团团转,其言辞诙谐,词锋犀利,当时就让躲在屏风后的红拂心中大动,只觉这少年不畏权势,谈笑间惑敌于指掌,大是不凡。
庄见心中学问有限,哪知道她唱的是什么,只是觉得很是好听,不觉拍手相合,微眯双眸,心中大起温馨之意。
红拂反复吟唱,舞动之间,尽显绵绵情意。反复三遍之后,那曲子却又忽的一变,唱的却又是一首诗经中的曲子,正是那《郑风将仲子》:
将仲子兮!无逾我里,无折我树杞。岂敢爱之,畏我父母。仲可怀也,父母之言,亦可畏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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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仲子兮,无逾我墙,无折我树桑。岂敢爱之?畏我诸兄。仲可怀也,诸兄之言亦可畏也。
将仲子兮,无逾我园,无折我树檀。岂敢爱之?畏人之多言。仲可怀也,人之多言亦可畏也。
这首将仲子唱的却是恋爱受到家庭等各方面的束缚,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能与心上人结为爱侣,其中失落与心酸,谁能道尽说完!一边是自己所爱的人,另一边是自己的父母兄弟,怎么办呢?几多愁苦,几多矛盾,少女的心事又怎能说清呢?
红拂此刻在林中东奔西走,舞意彷徨,借着这首将仲子将自己担忧师父从中阻隔,使得自己难以与庄见结成眷属的矛盾心情,演绎的淋漓尽致。
庄见微微蹙眉,手中拍子不觉停下。虽听不懂她唱的什么,但对其中那份无助、彷徨之情却是明显的感觉到了,心中没来由的泛起一阵酸楚。他那第六感虽是强大,但也仅限于对他自身安危去的,于这男女之情和他人的心意,却如何也是无能为力的。
红拂此刻已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舞动之际,莫不显出一份苦苦的挣扎,满面的清泪飞舞,合着飘飘的清雪和漫天飞舞的花瓣,描摹出一副凄绝哀艳的画轴。
此曲直直唱了几遍,方才停住,随即那舞意却是猛然一变,佛尘挥舞间,如同金戈铁马,气势惨烈,直如公孙大娘剑舞般,暴烈刚绝。红拂满面惨然,眉眼间已是竟露一丝决然。口中曲调一变,已是瞬间转为诗经中的《鄘风柏舟》:(注1)
泛彼柏舟,在彼中河。髧彼两髦,实维我仪。之死矢靡它。母也天只,不谅人只!
泛彼柏舟,在彼河侧。髧彼两髦,实维我特。之死矢靡慝。母也天只,不谅人只!
这首《鄘风柏舟》与前面两首的曲风已是大变,其中冲天的刚烈之气,直插霄汉,以致林中似是陡然气温低了许多。说的却是女子顽强地追求婚姻爱情自由,宁肯以死殉情,呼母喊天的激烈情感,表现出她在爱情受到阻挠时的极端痛苦,和要求自主婚姻的强烈愿望。
红拂此刻状如疯狂,借着此曲,已是明显表露出决然之气。自已师父但要真的就要拦阻,将不惜一死而明志。
庄见心中大骇,此刻他就算再不懂诗词,却也隐隐觉得不妙了。不由的疾走两步,呼道:“红儿,红儿,不要舞了。停下!快停下!来休息下!”
红拂急动的身形忽的一颤,慢慢的缓了下来,终是渐渐停止。一片白雪压枝的梅林之中,满空的红色残花纷纷扬扬飘落间,一个俏生生、孤零零的身影就此痴立当场。
庄见大急,几步跑了过去,一把将她扳了过来,只见红拂泪流满面。抬头痴痴的看着他,陡的哇的一声大哭,纵身投入庄见怀中,死死抱住。呜咽道:“今得君爱怜,若师父处不允,今日之欢如此短暂,却怎么够?怎么够啊!”
庄见心头大疼,霎那间已是将红拂的心意尽数明了。眼中泪水已是再也忍不住,满面横流之际,紧紧搂住红拂娇躯,仰天怒声道:“你我的感情,只是你我二人之间的事儿,谁他妈的敢来拦阻,就是老天爷,老子也绝不放过他!神挡杀神!佛挡杀佛!杀!杀!杀!”
远处的罗世信和雄大海早已看的呆住,此刻突闻庄见的怒喝之声,只觉胸中一股悲郁之气腾然而起。气机牵引之下,不觉的同声暴喝“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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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诗经》中的《鄘风•柏舟》是经久不衰的经典名篇。但对它的讲解,意见分歧仍然很大,至今仍无定论。
《毛诗序》:《柏舟》,共姜自誓也。卫世子共伯蚤死,其妻守义,父母欲夺而嫁之,誓而弗许,故作是诗以絶之。(按:古人称丧夫为“柏舟之痛”,夫死不嫁为“柏舟之节”,皆源于此。)
《诗集传》:旧说以为卫世子共伯蚤死,其妻共姜守义,父母欲夺而嫁之,故共姜作此以自誓,言柏舟则在彼中河,两髦则实我之匹,虽至于死,誓无它心,母之于我,覆育之恩,如天罔极,而何其不谅我之心乎?不及父者,疑时独母在或非父意耳。
《诗经原始》:贞妇自誓也。
关于此诗的主题,目前有“共姜自誓说”、“寡妇守节说”、“赞美节妇说”、“爱情忠贞说”、“女守独身说”、“贞妇被遣说”和“言孝道说”等多种说法,其中尤其以“爱情忠贞说”比较流行。高亨先生就认为:“这首诗写一个女子爱上一个青年,她的母亲强迫她嫁给别人,她誓死不肯。”
本文取爱情忠贞说
【这一章有些悲情,风雨写完自己也有些感动,红拂堪为天下奇女子!为情而伤,随情而动,谁道天下无情乎?何谈人间没有爱?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祝愿所有书友幸福美满,珍惜眼前人!今日依然三更,风雨继续拼命码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