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铁已经呼啸而过了,怀中的女孩还在颤抖,还在呜呜咽咽的小声念什么。猎人斯道一脸茫然,环着她后背的手不知所措的拿着手机,张着嘴巴,没有说话,徒劳的眨了眨眼睛,想要搞清楚现在的状况,却无端想起了年少时的一件事。
关于逃学。刚上中学的时候,离家远了,还住校。有一次,课上的虐心,便逃回家中,躲自己的小屋里睡觉。打算玩个时间差,到时候再回去。谁知那天不知为何,老妈提前很多下班了不说,竟要来我屋里找什么。门锁被拧动的时候,原本惬意的躺着的我惊得猛的睁开眼睛,盯着惨白的天花板,魂都吓飞了。在老妈推门而入那一刻,我一个激灵,翻身下床,紧靠着大床一侧躺了下来,心扑通扑通快要跳出来,想象着下一秒被发现后的惨状。
那时候,我还是很敬畏老一辈革命家们的一些固有手段的,尤其是本身就属于教育工作者的老妈。
脚步声越来越近,逃学斯道畏畏缩缩的紧贴着床沿,眼睛只能瞥到校长老妈那双严肃的、不知踢过多少小朋友屁股的黒亮高跟鞋——那是我的联想,实际上我只目击过她踢两个人,一个是我,一个是小超子,那次我们差点把外婆家给烧了——她正在衣架上挂衣服,稍一侧头,就能看见逃课回来自欺欺人僵尸一般挺在床边的我。甚至,有那么一刻,我认为她已经发现我了。是的,我以为发现我了,而且她好像,已经转向了我这个方向,噢,她肯定要气坏了。那片刻的安静,处于要发飙的临界点,缓冲期,就好像教鞭要举得高,气要吸得足,这样揍起人来,才更有威慑力。这直接导致我大脑一片空白,头皮发麻,意识里有许多光点似地小虫在沿着瀑布逆流而上,呼吸困难,我想自首,可是喉咙发不出声音,身体不听使唤,以至于一动也不能动。
就像现在这样。
抽抽噎噎的小荷花察觉到异样,终于仰起了脸,水洗过一般清澈的眼睛里充满委屈与不解。天仙妹妹难送走哇。小傻妹,我望着她苦笑——不会啊,怎么这样想,不会——可除此之外,什么也说不出来了。想太多啦你。我喃喃着抚摸了几下小贞子柔软丝滑的长发,然后尴尬的望着她苦笑。梁雨晴还陷在自己的纯情眼泪中呐,不过就眼前日渐崩坏的世界来说,也许不是件坏事。我可是,什么也说不出来啦。
我得跟那只打算休学的小狐狸谈谈,我想,嗯,人与人之间,果真是需要谈谈的,尤其是我俩。是买过一次彩票,中奖率不会这么高吧,再来一瓶?不是说事后会处理的。难道这个也能儿戏?不会的,绝对不会的,都是成人啦,而且又都是学生。不过最讽刺的是,我们不是情侣,不该有这举动。也许,是因为我再三食言,她生气了,吓唬吓唬我也说不准。一定是这样。她最爱开玩笑了!很明显,一直跳来跳去的小拉拉队员怎么会突然怀上,就在网吧碰过她一次,不靠谱的事情嘛。她怀孕了,还是我干的,休学?哈哈哈你想干什么呀,张昕!?
对不起……你拨打的用户正忙。
这就开始休学了?我病态的扬起嘴角,差点失声笑出来。Fuck you。我突然没把握了。在此之前,是不是该先跟家里的小猫说说,万一有个好歹,也好来个坦白从宽什么的?嗯……我可能,是需要跟家里的小猫交待交待。眼前,欲语泪先流的妩媚小女郎,也不明所以的秋波荡漾,拿眼睛瞅着我呢,哈,可管不了那么多了。再拨过去,响了几声,拉拉队员干脆的拒接了。
两个人的位置,好像就在这一瞬间对调了。
事关人命,我已经顾不得什么面子了。奇怪的触角在悄悄延伸。
如果这是真的,就意味着我和她……怎么想怎么不舒服,闷热湿贴,就好像冬天穿着厚厚的棉衣洗热水澡,水汽蒸腾,使人疲于呼吸。我只想逃。
如果这是真的。小猫知道了,一定会杀了我,一定会的。我精神恍惚起来,而且,她一定会知道——如果有人存心想这么干。
要明白,我的宝贝杀我,根本无须用刀。一个眼神,一句话,一滴泪,一次心碎,就能要我的命。我的百分百女孩有一万种方法,随便哪一种,都可以轻而易举的让猎人斯道心如凌迟体无完肤。
也许陷入一段爱情,就是心甘情愿匍匐下来,将自己最柔软最脆弱的地方,进贡给对方的过程。
静静望着手机屏幕上闪起来的妍儿的可爱小头像,我这样想着,按下了接通键:
“宝儿?你给我打电话啦……”
小猫温软如奶糖的声音从远方传来,接着,咬了一口什么水果。锋利的小尖牙刺进多汁鲜嫩的果瓤,随着咬合,发出沙沙沙沙的声响。还含在嘴里未吃干净,她突然咯咯笑出声来,跟旁边的人朦胧的说了句“我觉得小月那张最好看”,她可能还伸出了手指,这才又转回了电话。“喂喂?”
“……”我回过神来,收起微笑,下意识的背离小贞子,朝地铁出口走了两步,“嗯,在。”
“嘿嘿,宝。”
“嘿嘿,妞。”
一步一步的走,微笑的余味是酸的,腮帮子难受,嘴都合不上,我神情恍惚。也许该坦白点什么了吧,一如刚才所想。只是不知道,这真相未明的故事,该从哪里说起。我可怜的丫头,还什么都不知道呢吧。
“我走出来啦!”挺开心的小猫又咬了一口水果,“嗯……么。宝,你在哪呢……”
“在楼道,人挺多……”第一句谎言,便掏空了内心——回头望望安全距离内的小荷花,没走丢——于是用真心的寂寞来遮盖,“妞。” “在呢。”
“我想你。”
“嗯。你可不……得想我。”妍儿俏皮的吮吸着果肉里果汁,随即压低小糖音,神秘的八卦,“宝,你知道,我们刚买了什么东西回来吗?”
“哦……什么呀?”我很配合的故作好奇。
“我跟你说了,你可不许跟别人乱讲,行吗?”
“必须的呀。”
“我们买了一些水果,还有……还有验孕棒……”
我募的停住脚步。那三个敏感字,突如其来的从小猫口中吐出,不言而喻,直接击溃了某人惴惴不安的脆弱防线。这时候小贞子凑热闹似地从身后绕到了眼前,小脸妞屈,惨白的灯光下,拿幽怨至极的目光盯住,仿佛在用念力在做功,要把什么东西加热点起火来。
“哦……”我真的反应不过来了。
“真真她好像……”小猫好像在耳边说悄悄话,会把人弄痒,很小声的说到这儿,顿了一下,“懂了吧!你们这些……只知道发泄兽欲……不懂珍惜女孩的下半身动物们,哼!”
白夜行。
走走停停,怎么也拦不到车,无论是赶往火车站还是回校区,拦不到车了。小贞子冻得瑟瑟发抖。漫天飘落的雪花,呼啸着汇集成一种声音,好像是无可救赎的哀伤,好像是悲从中来的音乐。
我知道,我们不能再这样漫无目的,深一脚浅一脚的走下去了。
在被迷蒙的白夜吞没之前,我抓着她的胳膊,冒着风雪,往视野内一家亮着红色招牌的旅社走去。
步履维艰的冲到屋檐下,莫名其妙感到几分异样,环顾了下四周,怎么这样……抬起头,招牌上那闪烁的几个字引入眼帘,我不由得一怔:
彩虹天堂。
“呼……好冷。”
小女郎嘴里吐着白雾,摇掉头发上的落雪,不知为何,害羞的抿起了薄唇,抬起盈盈妙目,睫毛眨眨,又垂下,只小心翼翼的伸手,帮我拍去了衣服上残存的白色。
彩虹天堂。目光移回去,这就是我跟我的小猫分别三年,相遇之后第一夜住的地方。
那时候,气温还是零上的。那时候,脱衣服还不是最好的成名方式。那时候,姚晨还没开始玩微博秀恩爱。
那时候,跟可爱的宝贝靠太近就会感到窒息。那时候,哭是那么容易,笑也不那么困难。那时候,天真的小东北还没和云里来雨里去的女王产生任何交集。那时候,莫名其妙失去爱人的昕儿开始变得歇斯底里。那时候,小雨晴还乖乖坐在一中的教室,静好的背影投射在一个惨白少年爱与胆怯交织的目光里。那时候,二舅还在酗酒,雨晴妈欲哭无泪。那时候,二儿只是一个长得很像妹妹的白衣女子,有男友,没毕业,意气风发,要卖楼创业。那时候,眼镜哥还策划着长假开车带妍妍学妹去西安旅游,一吻定情。那时候,徐真真的男友还是夜神曾经的一个读者,老夫老妻,轻车熟路,做起来不怕会怀孕。
那时候,那时候,回不去的那时候。我们怎么也想不到今天是什么样子的,那时候。
前台还是那个昏昏欲睡的女招待,还在兜售保健用品,客流量这么大,大概不还记得我了吧。跟往日和妍儿住在这差不多的程序,只是人不一样了——登记的时候,我没有想太多男女有别什么的,流畅的要了一间房。踏上楼梯,心里一哆嗦,这才清醒的认识到,身后不声不响的跟着的,不是小猫。
闹剧。她是小雨晴,斯道哥哥的小雨晴,闹剧就闹剧,偏偏发生在这个节骨眼……如果我去看了小妖的晚会,结果是不是就好一点,至少,会有个商量的余地吧。一连串的冲击,我连笑自己想多了的氧气都没了。我累了。只能做无氧呼吸。肌肉里乳酸过多,地球引力常数增大了几倍,在地表的一举一动都那么困难,那么费力。我疲乏至极。我也要像小猫一样闭眼。我只想,说个晚安。
灯亮了。一间不会有什么亮点的常规房,室温在“好像没感到有暖气,但也不会太冷”的程度。瞄了一眼靠窗的墨绿旧沙发,我脱下外套,走过去,衣服搭在靠背上,坐了下来。猎人斯道揉着眼睛,对着地板,对着虚空,有气无力的说了一句:
“睡吧。明早去车站送你。”
小荷花没说话,我也没再去看她的表情,倚住沙发,转头望向窗外不断飘落的雪花。片刻沉默之后,小贞子脱了靴子,上了床,伴随着一阵窸窸窣窣,她叫了我一声。我回过头,一个枕头扔了过来,接着,是一叠轻薄的被子,砸在身上,带起的清风拂过脸颊,夹着一股说不出的味道,让人想就此钻进温暖的被窝一睡百年。全身用力扔完东西,小女郎别腿跪在了床上,长发垂垂,一手撑着陷下去的垫子,目光空灵而出神,好像穿过我穿过整个房间的灵魂,也在看窗外的落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