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资料库里储藏了自报社成立以来的所有报纸,但要翻找二十年前的内容还是有相当的难度,我在档案仓库里看着堆积如山的旧报刊,放弃了。报社早在年前就开始将之前的报纸进行拍照,储存为数码资料,但直到现在还没有完成。如果是数码档案,查起来就容易多了。
在报纸上的公开致歉信刊登以后,我还是决定去拜访一下蓝老,当面向他陪个礼,以示尊重。
我和小周买了几样老年人的营养品前往蓝海家,离着院门还有点距离时,就听到里面人声嘈杂,似乎有好多人在里面忙活。我按响了门铃,开门的是蔡敏,她见到我们就开心地说:“你们也来了?快,快进来帮忙!”
只见美术学校的教职工都在院子里,连叶子也来了,还有一些不认识新面孔,都忙成一团,有搬桌子、椅子的,有在树上挂彩带气球的,有在水槽边洗菜的,有在厨房切菜烧煮的,也有几位年纪稍大的坐在厅堂里聊天。看架势,好像是要在院子里摆酒席,场面热气腾腾。
蓝老还是坐在石桌旁的轮椅上,正和杨飒在谈话。惠姨就站在蓝老身边打着招呼,远远地看到我们站在门口,跟蓝老低头说了一声,就向我们走来。
“你们这是在干嘛呢?”我问蔡敏,一头雾水。
“你不知道?”蔡敏扑闪着眼睛,“今天是蓝老的九十三岁大寿啊!我还以为你们是专程来贺寿的呢。”
“啊——”我和小周两人都面面相觑,“要不……我们再去准备点礼物再来?”蓝老九十三岁的大寿,手上的礼物显得过轻了些。
“来了就好,来了就好!”惠姨已走到跟前,笑呵呵地说,“千万别讲那些虚礼,你们凑巧能来,这就是缘分!蓝老这么大岁数了,什么都不缺,还能缺你们这份礼么?”
“可……这也太难为情了……不行,我得去准备份礼物再来!”我转身就想往外走。
惠姨却扯住了我:“你手上提的不就是礼物吗?还要去准备什么?”
“这个……,太轻了。”
“礼物还分什么轻的重的?俗话说,礼轻情意重啊。你们能来,就是最好的礼物了。快进来快进来,别老站在门口。”惠姨把我往里拉,随手把院门给关上了,“去吧,去给蓝老道个贺。”
我和小周只好作罢,两人朝蓝老走去。杨飒低头坐着抽烟,蓝老正轻声对杨飒说着话:“蓝月刚死,这个事我本不该提,可我都……”
我先将礼盒摆在石桌下面,再对蓝老拱手道:“蓝老,恭贺高寿啊!”
“啊哈!”蓝老抬头笑道,“好好!你们有心了,还记得老头子的生辰。人来了就行了,还提什么礼物嘛……快坐快坐!”
“蓝老……上次的事情,是我们冒失了,对不起啊,给您添了麻烦,我和小周特地赶来向您道歉的。”我和小周给蓝老鞠了个躬。
“不碍事!”蓝老摆摆手,指着厅堂里的几个人说,“不是他们来问,我还不知道。这个事,小惠跟我说了,我们也有错,谁能不犯错呢?更正了就行了,免得研究院天天惦记,吵得心烦。”
我和小周朝杨飒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坐了下来,又对蓝老说:“总之,都是我们的错。”
“都过去了,今天的报纸我也看了,没事了,别老放心上。”蓝老又摆了摆手,吁了口气,“这个事啊,不是我非要守着这幅画不放手,实在是先人的东西,有份血脉承续的情感在里面,我作为后人,不能不小心谨慎。当年我爸为逃避战火,在新加坡丢失了那幅《冰梅》,气得是当即就吐血了,从此一病不起。在海外飘零日久,祖宗的东西就显得更加珍贵了。”蓝老顿了下,“《冰梅》嘛……我是没能力收回来了,这幅《兰溪》,能延续多久就多久吧……”
“呃……冒昧地问一下,您打算传给哪位?”
“这个嘛……”蓝老抿着嘴摇摇头,“暂时还不能说,等我死了以后再说吧。不过,我死之后,会不会说,什么时候说,也不一定。到底,在我看来,这幅画代表的是我们家族精神的遗产,不能用金钱去衡量的,可在外人眼里,那可是一堆黄澄澄的金子啊。”
“是啊,是啊……”一时也找不到合适的话题,杨飒闷着头坐在一旁,从头到尾都没吭声,场面显得有些沉闷了。
“霍莘——”刘熙手里拿着只拔了毛的母鸡,站在厨房门口大叫,“过来帮忙,到底是剁头还是剁尾,我都搞不懂了!”
“哎——我就来!”我朝蓝老点头致意之后,起身往厨房走去。小周见状也跟着我起身:“蓝老,我也过去帮忙去了。”跑到水槽边跟叶子、蔡敏一起择菜洗菜去了。
陆陆续续又有些客人前来,大多是蓝老在美术界的朋友,也有学生模样的。直到天色全黑,酒桌才准备齐全,满满四大桌。院子里早亮上了临时悬挂的各式彩灯,照得整个院子通明透亮,喜气洋洋。年纪大的陪蓝老坐一桌,其他人就占了另外三桌,我和小周与美术学校的老师们挤在一桌。到场的大多都是美术界的,相互间认识的也多,各自找熟人说笑聊天,虽然只有四桌,但还是很热闹。
蓝老先举杯,在惠姨的搀扶下站起身来:“今天是我九十三岁的生日,难为在座各位师友记得,我是感佩莫名啊!”大家见蓝老说话,都停下了交谈看着蓝老。
蓝老顿了顿:“都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老朽却一不留神,虚活了九十有三,可见上天待我不薄。只是,常言道:有得必有所失,上天厚待我一人,却辜负我全家啊……若能换得家人安泰,我少活几十年又有何妨……”说罢,竟是满面戚容,宾客也是唏嘘不已。
蓝老仰天闭目片刻,睁眼时已是恢复了常态,他接着说:“本不该在这样的日子里说这些丧气的话,但天道便是如此,盈亏有度,福祸无常。凡事但求心安,活,就好好地活,死,便痛快地死!这世上没有不死的神仙,早一天晚一天的事……今天,我就倚老卖老,跟你们讲几句心里话。”
惠姨在旁怕他站得太累,示意他坐下来说,蓝老却轻轻地摆摆手,在众人脸上来回看了看,继续站着往下说:“说实话,我是心里有愧的呀……老伴陪我六十余年!可谓毕生心血都给了我蓝某人,可我却跟另外的女人有了骨肉……这事,想必大家都知道了,至于是谁,我暂时还不能说。我是行将就木之人,不是我非要顾忌这张老脸……而且打心底里说,既然我已负了前人,当然不愿再负后人,正正当当地给个名份多好啊!只是,实在是现在人心叵测,难免担心有人打那幅画的主意,如果因此给他们娘俩造成不测,我的罪孽就更深了……每念及此,内心酸苦不可名状啊!这都怪自己修为不够,害人害己。我死之后,他们愿意说,就说,不愿意说,也由得他们……我的苦衷,还望各位原宥!”
蓝老说罢朝众人一拱手,竟昂头唱将起来——
将那三春看破,桃红柳绿待如何?把这韶华打灭,觅那清淡天和。说甚么天上夭桃盛,云中杏蕊多?到头来,谁见把秋捱过?则看那,白杨村里人呜咽,青枫树下鬼吟哦。更兼着,连天衰草遮坟墓。这的是!昨贫今富人劳碌,春荣秋谢花折磨。似这般!生关死劫谁能躲?闻说道,西方宝树唤婆娑,上结着——长生果!
这首《红楼梦》里的歌词经蓝老嘶哑低沉的嗓音唱出,如梦如幻饱含沧桑,大家都听呆了,竟无一人鼓掌。
蓝老唱完将酒杯一举:“过去的事,就让他过去吧!大家都要好好生活!这杯酒,我敬大家!”说完一仰而尽。各位宾客自然也是纷纷举杯,一时觥筹交错。
蓝海似乎意犹未尽,对坐在一旁的杨飒说:“笔墨伺候!”杨飒赶紧起身从房里取出笔墨宣纸,高上也帮忙在石桌上铺上毛毡。
蓝海在惠姨的搀扶下颤颤巍巍移步到石桌前,接过濡好了墨的大笔,盯着宣纸凝神屏气。大家都围了过去,看蓝老要写些什么。
只见蓝老深吸一口气,蓄势重重下笔,似推动千斤石磨般在宣纸上缓缓运笔而行,全身随着笔锋冲转折挪轻微晃动,须发也是微微抖动。少顷写完,却是斗大的两个墨迹遒劲、古意淳厚的篆体大字:戒得!
蓝海却还将笔攒在手中没有放下,凝思少许,又俯身在空白处写下几行密密的小字:“辛卯年甲午月癸卯,蓝海九十三生辰,白须皓首,残叶枯藤,思及平生得失,慨然有感,书此二字。非戒而得,失亦易矣,岂不痛哉!戒而得之,天予之也,善为珍重!后辈思及‘戒得’之义,能不慎乎?”写完,惠姨递过图章,蓝老接过图章慢慢蘸上红泥,又在纸巾上撇掉边沿多余的红泥,这才仔细地钤上小印。
“这幅字,就送给你吧。”蓝海双手将宣纸提起,朝高上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