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一法师微闭双目,双手合什,口中轻声诵道:“阿弥陀佛……从是西方,过十万亿佛土,有世界名曰极乐……其国众生,无有众苦,但受诸乐,故名极乐……”少顷,法师才睁开双目。
“高上一家一直生活在捞刀河镇吗?”
“不是,据说是二十年前举家从福建迁过来的。”
“那……他家还有其他亲戚吗?”
“听高上说是没有了……这个事,我也没去做详细了解。”
“他父亲,罪孽可不轻啊。”我长叹一口气。
“善恶两面,没有绝对,心被魔障,难逃劫数啊……不过,他临死之前,还是做了件善事。”
“哦?”
“高上是被他父亲打醒的。小孩子,睡得沉,根本醒不了。他父亲几个耳光抽醒了高上,又把他丢进了水缸,然后叫他跳窗逃生。”
“唉……虎毒不食子啊。”
“如果不是他最后的这一丝善念,高上一家就满门皆灭了……”容一法师再次双手合什,闭上了眼睛。
人的思想是最神秘的东西,生活中的一切,都是被思想所左右,甚至包括生命。当人们觉得生无可恋时,生命就成了累赘,成了可以随时抛弃的皮囊。思想的死亡,才是最令人恐惧的,因为她还能支配肉体,用已经死亡的思想去支配还活着的肉体,伤害的,往往不只是自己。
“大师……高上是跟着您学的书画吗?”
“他跟我学过,那时候他还太小,虽然天资不错,但也只能算是涂鸦……真正教他的,不是老衲。”
“金石书画大家——蓝海?”
“你也认识蓝老?”
“是啊,我与蓝老有过几次交往……您能跟我说说,他们是怎么认识的吗?”
“大概十几年了吧……”容一法师仰头思索了一下,“大概是十三年前,蓝老和市里美术协会的画家来寺庙参观……当时蓝老看到高上在我的禅房里画画,他看过高上的习作之后,很喜欢,大赞高上有天分。他了解了高上的身世之后,也很动情,就问高上愿不愿意跟着他学画……就这样,高上才真正开始了他专业绘画的学习。”
外面塔楼上响起了午时的钟声,“铛——铛——”钟声悠悠,雄浑绵厚,如有形的波浪在空中朝远方缓缓推去……
“午时了。走吧,在我们这吃顿斋饭吧。”
“好,我给高上打个电话,叫他们回来。”
“不用了,高上对这里的一切再熟不过了,他听到钟声就会回来的。”
膳食堂在寺庙的西侧,我们走过去时,果然看到高上和小周提着小水桶,背着画夹从北边树林中的小道走了过来。
吃完斋饭,高上带着我和小周继续到河边写生。
坐在河岸边,清澈的河水在眼前缓缓流淌,白色的沙鸥悠然地从水面掠过。几条小渔舟在河面来回逡巡,横在船头的竹竿上蹲着黑色的鸬鹚,渔夫不时将鸬鹚赶入水中,看到鸬鹚的喉囊里有了鱼儿,又用网兜将鸬鹚网回船舱,取出猎物。对岸树木葱茏,树林背后,是大片还没成熟的黄绿色的稻田。
眼前流淌的河流与对岸的田园景色,在煦暖的阳光下,水汽氤氲,平和、温暖,有诗意般的宁静。
我取出画具,准备作画。我想画一幅水彩画,也只有水彩那透明湿润干净的色彩,才能将如此美景表达得更为准确吧。看到这样的景色,我才明白,江南水乡的画作,淡墨水彩自成一家的原因。
支好画板,夹上水彩纸,调色板上挤好颜料,我将一支大号的水彩笔浸在水桶中。然后久久地凝视着河流,以及河流两岸的一切。
我不需要写实,我需要的,是一种感觉。那感觉,来自内心,来自容一法师的禅画。那是生命的色彩与形状,那是最贴近生活的气息,是大自然的气息。
我闭上眼睛,将眼前的画面留在脑海。等我睁开眼时,水彩笔已攒在手中,我在纸上勾勒着,渲染着,不再去看实景。而那幅画,已在白纸上慢慢地清晰地呈现。她和实景不一样,可又一样,一幅是眼里的景色;一幅,是映射在我心里的风景。
等我画完,我才发现,高上站在我的身侧一动不动,低头看着我的画。
“你,信佛?”高上轻声地问。
我摇摇头:“我不信……或者,我不确定我信,还是不信。”
“你,信佛。”高上再次重复着,却没有了疑问的口吻。
“怎么这么说?”
“你的画里,有禅意。”
“为什么?”
“我说不清,能说清楚,就不是禅了。”高上在我身边的草地上坐了下来。
我的画并不好,河岸的颜色太深,树木的绿用得过了头,比例也有些失真,那几只鸬鹚,比最大的鸵鸟还大。可是,我很喜欢,画面鲜活,跳跃,有一种生命的灵动在画纸上悄然涌现,满怀喜悦。
“你呢,你信佛吗?”我想,高上应该是信佛的吧,他住在寺庙中跟随容一法师多年,多少也应该受到些感染。
“我不信……圣人说:‘六合之外,存而不论。’我被命运拨弄至孤苦伶仃,信他做什么?但……说实话,我倒是愿意信啊。”
“神是心之苗,信则有,不信则无啊。”
高上从地上扯下一支草茎,放在嘴里慢慢地嚼着,“我的神佛早已死了,如果这世上真的有佛,又哪能让那么多人受罪。”他的神色平静如水,可眼里有精光在暗暗闪动。
我吁了一口气:“都过去了……活着的人,要学会感恩。”
“感谁的恩?感佛的恩么?”高上无声地笑笑,“我一直在学着去感恩,可是,我也一直在困惑,我到底该感谁的恩。”
“容一法师,还有蓝老。他们,不都是你的恩人吗?”
“嗯,容一法师收容了我,给了我重生的机会。蓝老,又教会我谋生立命的技能……我是该好好感恩。”高上把草茎捻在指间,“其实,恩人还有很多。我的父亲,我的母亲,还有,那位对我很好的老支书。”
“老支书?”高上的话让我诧异。
“也许我那时候太小,什么都不懂,可老支书对我们一家都很好。父亲不在的时候,他一直在照顾我们,甚至做得比父亲更好。在我眼里,他,也是一个好人。可为什么都是好人,却为什么会相互仇杀,就那么的……都惨死了呢?”
高上的这个逻辑让我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沉默片刻后,我嗫嚅着说:“有些事情……是不能分享的。”
“不能分享?呵,你是说肉体,还是灵魂?灵魂不在了,肉体,还有意义吗?”
“……可……人,总是有责任的,总是要遵循一定的规则的。”
高上却没接我的话,自顾自地说:“其实,说到底,他们都不爱我。他们爱的,只是自己的欲望。老支书对我好,不过是为了得到我母亲的身体;母亲为我好,不过是让别人觉得她是个好妈妈,而且,让我不去干涉她的个人隐私;父亲对我好,不过是为了我长大之后能为他传宗接代,还能代替他照顾好这个由他组建的家。甚至包括佛,他也是自私的,否则,为什么只知道伸手要人供奉香火,却眼睁睁看着那么多人遭受苦难却不闻不问?”高上平静地说着,不带一丝表情。
“……”明知高上的话里有问题,可我竟然一句也反驳不了。或许,只有经历过高上那样的惨痛经历,才会有这样偏执的想法,外人,根本无法从道理上去说服他。
看到我犹豫不安的神情,高上却笑了:“很意外吧?我竟然在佛门之地说这样一些大不敬的话。也就是说说而已,一时感慨嘛。”他站起身来,“无论如何,生命是美好的,是值得讴歌的。”
我自失地一笑:“你刚才的话,吓我一跳。完全超出了我的想象。”
“没什么,很多事情,光凭想象是想不到的。就拿你这幅画来说吧,你觉得好,我也觉得不错,体现了大自然的安宁与和谐,也让人感觉到生命的灵动。可是,也许连你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就算是这么美的画里,却也是有生命的代价的。”
“啊?”我瞠目结舌。
“宁静的河流上,渔舟、鸬鹚,多美啊。可你想想,他们在做些什么?”高上朝我歪头意味深长地一笑,朝小周那边走去了。
我呆呆地坐在画板前,有被当头一棒的感觉。
善恶也好,美丑也好,有时候,我们的眼睛真的会欺骗我们自己。往往,我们的眼里只看到我们想看到的,那些不想看到的事物,就算摆在你的面前,也会被我们漠然忽视——就如同,鸬鹚喉囊里苟延残喘求生无望的鱼儿。
返回学校的路上,高上拿着小周的画稿耐心地做着讲解,从构图到运笔到色彩的搭配到颜色的调和,再到水分的控制以及透视的关系,每个注意事项都讲到了。而我却一直在思考高上跟我讲的那些话,全然没去在意他们在讲些什么。
“……这些,都只是手段,而最终要达到的目的,是美的意境。好的作品,应该能激起观众的共鸣,引发他们对绘画作品想表达的思想内涵的探寻,而不仅仅只是一些色块与线条。所以,一幅画,只有被作者注入了思想与灵魂,才会有打动人心的长久生命力,否则,也就只是一幅画而已。”
高上跟小周说完又对我说:“霍莘,你今天的画不错,很有感觉。你的画夹呢?拿出来给小周看看,让小周也感受一下嘛。”
“啊?”我回过神来,“哦,那幅画……我撕了。”
“撕了?”高上皱着眉头看着我,久久没有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