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没这么简单。这头一步,如何把改稻为桑进行下去,就是个大难题,老天爷这回也不站在朱一刀这边,天降暴雨,什么都干不成。他的想法其实可操作性相当强,在座的诸位谁也不是白痴,这么浅显的道理怎能不明白?只是如何把这个想法变成现实,解铃当然还需系铃人——大家都望向了他。
老朱到了这会儿才反应过来,一帮子文臣们商讨国是,自己一个千户没事插什么嘴?果然是祸从口出!他又赶紧改口道:“若是想商道畅通,还是得先把海上的海盗倭寇给剿灭干净再说其他。所以我也只是想想而已。”众人这才把鄙视的目光从他身上给挪开。
“当务之急乃是大堤。新安江决不能决口,下游的建德县和淳安县都是人口众多的大县,若是遭了灾,怎么也不可能捂下去。不管死多少人,内阁都会问罪下来!今天晚上我就守在这里,大家轮流着来,有什么情况,赶紧通报!”钱宁站了起来,走出大堂,看着外面依旧倾盆的大雨,神色极为忧虑。
京师内阁。
“什么‘无田则失民,失民则危国’,冠冕堂皇,危言耸听!”陈玉璧拿着奏疏的手气的直抖,“我看是他李化龙怕失了自己的前程,想给自己留退路!”
赵志高却坐在大案前的椅子上一动不动,出神地在想着什么。
“我看也是。”一个相貌儒雅清秀的中年官员接口道。他是陈玉璧的得力下手,通政司通政使罗金文,一直为陈玉璧鞍前马后的效劳着,为人做事却极其低调,朝野中了解他的人并不多。
罗金文低下头抚着自己的胡须,慢慢地道:“那个李化龙去浙江,我就提过醒。李化龙跟张位是有些交情,又是朝中少有的知兵的文官,当年又在李成梁的边军中干过这么多年。他李化龙打量着如今这内阁被人不少攻击,皇上又很可能想要有一番作为;内阁的几位阁老年纪又都大了,留退路是意料中事。我看他上这道奏疏不过就是为了这个。”
“李化龙不是那样的人,”赵志高总算是开了口,还是保持着凝神思考的姿势,眼神却望向了他两人,“论人,论事,都要设身处地。换上你,或是你,处在李化龙的位置上会怎么做?浙江改稻为桑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不是一般的难……老百姓可以不体谅朝廷的难处,但朝廷不能不考虑他们的难处,浙江不能不考虑他们的难处!做坏了事,他李化龙顶多拍拍屁股走人,可浙江上下就全完了。
陈玉璧跟罗金文不由得对望了一眼。还是赵志高老道,他之所以不与那些言官们争辩吵架,不过是不屑于跟他们吵,有那功夫,还不如多想想下一步工作该怎么做。罗金文的心里泛起了强烈的波涛,赵志高憨厚的外表可跟他的内心相差太远了,老好人归老好人,尽管不可能有多大的成绩,但往往善终者皆为大滑若憨之人,就是因为他处处留退路。
“现在也只能这样做了。李化龙不去,你我还有更好的人选?可他去了,背后就是浙江官场,山高皇帝远,谁也保不住他。所以我想,他不会毫无顾忌。”赵志高眯起眼睛,端起茶杯小抿了一口。
陈玉璧面色阴沉地坐了下来,罗金文插嘴道:“可改稻为桑本就是皇上的主意。”
赵志高放下茶杯,站起身又拿起了李化龙的奏疏,仔仔细细地再看了一遍,这才开口道:“李化龙没说不改,他只是不想按照你们的那个方法去改。要真是照你们这个改法就会给人以口实。别忘了,那个朱一刀也在浙江!”
三个人于是又都沉默了。在赵志高的右手边,还放着一封钱宁的奏疏。
“李化龙乃国士也!”马全是最后一个看完密信的人,看完信,兴奋地在信上重重一拍:“居然能从铁板一块的浙江说动钱宁上这道奏疏!大事尚可为!”
“再看看吧!”张位却不像他那么兴奋,“信上说,奏疏是十月初八上的,今天都已经是初二十了。赵志高还秘而不宣,不准会想办法把那封奏疏淹了,然后去信封钱宁的嘴。”
马全冷笑一声,指着案几上的密信说:“我敢断言,这封奏疏他们淹不了,也不敢淹。浙江这么多人,他想淹,没那么容易!别忘了,皇上让那朱一刀在浙江巡边,当真就仅仅是为了整顿当地的锦衣卫么?”
“国库闹的亏空要补,”张位坚持自己的意见道,“还有那么多人的财路在那里,他们不会让李化龙的奏疏搅了局。”
这时,陈玉璧看着罗金文扶着赵志高在躺椅上躺下,唉声叹气个不停。
“你们也坐下吧!”赵志高知道陈玉璧在想着什么,淡淡地笑道,“只要李化龙在浙江,钱宁的这封奏疏瞒是肯定瞒不住的,必须要上给皇上。可皇上看了会怎么想呢?说句实心话,这道奏疏这些天我已经看了不知道多少遍了。觉得钱宁说的,还是老成谋国之言。那么多田,那么多百姓,又曾是海瑞干过的地方,真若激起了民变,不是我大明之福啊!要是皇上也这么想,丝绸又还要增加三十万匹,问起我们,我们应该怎么回话?你们再想想,除了你们说的让丝绸大户改桑田的法子,还有没有别的两全之策?”
“除了我们这个改法,我不知道还有哪个改法!”陈玉璧抬了抬眼皮,紧靠着赵志高坐下说道,“改稻田为桑田本来就是为了多产丝绸,产了丝绸就能变成银子!丝绸不好,或者数量不够,西洋就会不要。让那些百姓自己去改,产的丝都卖给了小作坊,织的绸就卖不出价钱。这种事情,朝廷不仅要主导着百姓去做,更要制定官府允许的丝绸大户去收才行!怎么能把指望全压在百姓身上和那些西洋客商身上?不是不让老百姓也赚钱,实在是国库亏空的口子太大了啊……让老百姓自己去改,只能把简单的事情搞复杂,把容易的事情搞难!更何况宫里的用度这么大,国库空虚至此,不得已才想的这个法子。这个时候要是不能咬牙挺住,不用别人来倒咱们,咱们自己就都倒了!”
内阁早就给钱宁下了密信,让他采取强制百姓改稻为桑的办法,如果有人不愿意,皆以通倭谋反的罪名处理掉;同时让百姓把改成的桑田全部交由当地丝绸大户来收,价格不能低于市价。钱宁也是这么做的,他让杭州知府马远全权处理这件事情,但收效甚微,甚至于差点在淳安县激起了民变!
再加上发生百姓围堵杭州府衙的事情,钱宁越来越觉得内阁的这个办法有问题,可是作为陈玉璧一手提拔上来,赵志高一直关照的官员,他又不能公然抵制内阁的这种做法,李化龙的一字一句就仿佛是一把大锤一般敲在他的心上。为官这么多年,平心而论,内阁提拔照顾自己的这两个人还是能够为民所想的,只是有的时候太过自私,为了心中那所谓的正义感,就可以完全不顾他人的生死,百姓的生死。我大明固然皇上重要,可是又怎能为了皇恩就把百姓给彻底放到一边?
思来想去,在李化龙上奏疏的同时,他也给内阁去了一封奏疏,详细地阐明了目前推广改稻为桑的难处,委婉地提出了能不能缓一缓,给老百姓一个缓冲的时间,哪怕只有几个月也行。没想到却引起了内阁集体的严重不满,赵志高尽管嘴上不说,心里还是有着看法的,就算是改稻为桑有困难,你也要想办法执行下去,先执行,有什么意见,等到一年一度回京师述职的时候再跟我们私下里谈。
李化龙的奏疏却是为这国策拼了命的歌功颂德,只不过在最后的地方,巧妙地提到,希望朝廷和皇上能多给他一点时间,多给浙江一点时间,他一定能把浙江改稻为桑的事情做到最好!意思一样,可是表达方式的不同,却让内阁等人觉得很舒服。
至于朱一刀,则用报表的方式,对万历做了详细汇报。他并没有说这改稻为桑好还是不好,只是以大量的数据,列表的方式表达出:现在进行到了什么地步,浙江总共有多少亩稻田,已经改了多少,推行这么久却只有这么点成绩,原因在哪里;下一步需要注意的事项有哪些,需要朝廷配合的工作有哪些;现在浙江大雨倾盆,浙江省府和杭州知府都做了哪些应对措施,具体都做了些什么,预计暴雨过去后可以怎么样的推行……万历非常喜欢这样的奏疏,简洁明了,让人一目了然,不像那些大臣们动不动就之乎者也,看完一封奏疏累的半死不活。这种带有强烈地老朱个人色彩的奏疏,不经意间让内侍暗暗地留心,并且强行记住一部分,报到了司礼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