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新武瞪大眼睛瞅着钱宁,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是啊,自己应该怎么争?
“到那个时候,你既不能去抄大户的家,把他们的粮食分给灾民;也不能劝说灾民忍痛把田给贱卖出去。两边都不能用兵,更不能动用衙门的衙役,灾民要是群起而闹事,浙江立刻就会大乱。而你,在朝廷的奏议上所说的‘以改兼振两难自解’的方略立刻就成为大乱的根源。到了这个份上,你拿什么去跟陈大人交差?恐怕这不是你这个奏议的初衷吧?”钱宁悠悠地说道,全然不顾于新武的脸色越来越苍白。
他晃了两晃,扶住了案几才撑住自己的身子。继而冲钱宁一揖到底:“究竟应该如何做,还请大人教我!”
“以改兼振的方略是你提出来的,”钱宁把他扶到了椅子上,自己也坐下道,“你完全有解释的权利啊!第一,不能让那些大户以低于三十石稻谷的价格买灾民的田,这是最低限度,也是在逼他们不能把田全部都买了去。这样的话,淳安建德的田就可以空出来一些。譬如一家有三个兄弟,一个兄弟卖田的粮食就可以借给另外两个兄弟度过灾年。到了明年,至少还有三分之二的百姓有田可耕,浙江就不会乱。”
于新武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姜还是老的辣,钱宁在浙江干了这么多年,他还是很有经验的,比自己强了不知道有多少。自己不过就是个书生,完全没有在基层为政的经验,表面上看起来也是个官,但翰林院可比其他衙门要简单的多,实际上什么东西也学不到。自己当初提出这个方略也不过从理论上,坐在屋子里想出来的,一拿到现实中去,就脆弱无比,到处都是漏洞!听着钱宁分析的头头是道,他后背全被冷汗给浸湿了。恩师肯定不会害自己,可恩师也不过是在高高在上的内阁,浙江的情况他又怎么会比钱宁熟悉?作为浙江的主官,钱宁更不可能害自己,毕竟是他的上司,出了事要追究责任的第一个就是他钱宁。
“那明年三十万匹丝绸的任务便根本就无法完成。这又该如何去做呢?”翰林院出来的毕竟有些真才实学,于新武这个问题立刻就问到了点子上。
“哎……这个国策本来就是剜肉补疮,可现在已经只能前进不能后退了……这就是第二,让那些大户分散到没有受灾的县份去买,不能让他们仅在淳安建德两县买田。田价就按五十石一亩,几十万亩桑田要尽可能地分散到各县去改,这样就能减缓不少的压力。最起码不会让矛盾集中到一起爆发。”钱宁仰起脖子看着房上的大梁,慢慢地说道。这已经是他所能做到的极限了,可在自己的手里是肯定做不出来的,只能让这个初生牛犊的书生去做了!
“可他们不愿意怎么办?”于新武渐渐地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但他还是没有认识到自己已经卷进了一个怎样的漩涡。
“那你就可以以钦差的名义上奏!上奏给皇上,上奏给朝廷!让朝廷跟内阁去拿主意,你自己万不能擅做主张!”钱宁突然眼神变得极为凌厉,他可不能让这个书呆子把自己的小命给丢在这里。这书呆子以后说不定还得撑着浙江的大局,他要是再出了什么事情,陈于壁吐血还是小事,浙江恐怕就再也无法挽回了!
于新武又怔住了,望着钱宁,半晌,才重重地点了点头。可又想起了一个麻烦:“那些灾民定然会到处非法**,到处滋事。万一他们要是捅到了京师,在京里闹事,该如何是好?”
“朝廷还是了解咱们浙江的难的……再说了,你以为皇上手下的锦衣卫跟东厂,都是吃干饭的不成?随便找个扰乱社会秩序,或者干扰朝廷法度的罪名,顶多跨省追捕一下,就一切都平静了。京师是不会有什么麻烦的,麻烦只会出现在咱们浙江!”钱宁又赞许地看了他一眼,想的倒还挺全面。
于新武木然地点了点头。
看着他那六神无主的模样,钱宁笑了笑:“我不会让你一个人去争的!你去浙江,我得先去苏州,找江苏巡抚赵源潮借粮。十天内,我会借来粮食,让你去争田价。还有一个人你要重用,他就是新任淳安知县兼建德知县秦密,是能够帮你的!”
于新武此时心里已经是千头万绪,思绪纷杂,看着钱宁,许久才吐出了一句话:“大人,属下有句话不知当问不当问。”
“说罢,有什么不明白的尽管问便是。”钱宁点了点头,喝了口茶。
“大人既然见了皇上,这些事为何不对皇上明言?”于新武犹豫了一下,才一字一顿地问道。
钱宁苦笑了一下,看着窗户外面半晌无言。窗外飞过一只不知名的鸟儿,在枝头稍作停留,转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
“不是什么事情,上面都想知道;也不是什么话,上面都想听的。上面不想知道也不想听,下面的人不愿意报也不敢报,许多事情就坏在这个上面……你要记住,在官场,歌功颂德和报喜不报忧是永远的主旋律,你只有先生存下来,遵循这个规则,才能一点一滴的去跟他们争。当年海瑞是以自己的性命前途为筹码和代价,向那些他看不惯的规则挑战,可是最后改变什么了?什么都没改变……没有谁是真正的黑与白,也没有什么对与错,只有良心!”钱宁深深地望着于新武,用力地拍了拍自己的胸膛,“不管你做了什么,不要问什么黑白对错,但求问心无愧!不问值不值得,但问应不应该!现在时辰不早了,离下一个驿站还有几十里地,上路吧!”
于新武满脸凝重地望着这个浙江布政使,曾经的戒备和成见在霎那间消失不见,他恭敬地退后一步跪了下去,磕了个头:“大人……保重!”说罢站起身子,大踏步地走了出去。
目送着于新武出去,钱宁的眼前突然黑了一黑,有些站不稳了,一下子便坐到了地上。
“大人,大人!”门外的亲随赶紧冲进来一把扶住了他。
“不要动他!”一直在房顶守候着的朱一刀突然现身,冲亲随低声吼道,“马上去请医士,快!”
亲随愣了一愣,应了一声赶紧狂奔了出去。
老朱慢慢地把钱宁给扶到里间的床上,让他躺下,又从水盆里把毛巾沾湿了放在他的头上,坐到一边紧张地观察着,半晌无言。民间有句俗语,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照这么个说法,那大明至少有一半以上的官员都要回家卖红薯去,可这也证明了,还是有不少官员是真心想为老百姓办些好事,办些实事的。只是他们生存的太难了!既要在残酷的政治斗争中保全自己,又想为下面的百姓做些实事,还要违背自己的本意刻意迎逢上面,谈何容易?
钱宁的眼睛慢慢地睁开,挣扎着要坐起,老朱赶紧按着他的肩膀让他躺了下去:“都累成这样了也不歇歇!亏你还跟于新武说让他学会保存自己,你这个样子又怎么去跟那些人争?到苏州也用不了几天了,还是在这里多歇息几天吧,先把身子调养好了再走。
“不行呐!”钱宁一把抓住头上的毛巾扔出老远,“十天之内粮食运不到浙江,我今天就白见于新武了。”
“你……真以为跟于新武说这些话有用吗?”朱一刀怀疑地问道。他本来是不用再去浙江的,可是万历又突然把他召进宫,因为万历发现钱宁现在的处境很艰难很艰难,就算是张位把秦密给派过去,恐怕也起不到多大的效果。于是他又把朱一刀给悄悄的派过去,不过这次的任务很简单:务必保证钱宁的生命安全,其他的一概不问,就让他们去斗,去争!可老朱又怎么能放得下,他在屋顶把钱宁跟于新武的对话听了个明明白白,内心也感慨不已:这样的官员无论如何也要保!
钱宁深邃地望着朱一刀:“那你觉得张大人派李化龙和秦密去浙江有用吗?”
老朱一愣,继而尴尬地解释道:“钱大人,不是我有意瞒你。我不是文官,这些事情就算是我知道也不能插手的,反正您也早晚都会知道这件事。张大人已经说服了秦密,让他到淳安去当知县。这个人我比较熟悉,他还是能抗上,敢抗上的。有他在,最起码你的压力会小很多。”
“我当初就说过,那个李化龙来与不来我都要这么做,今天还是这么句话,你们瞒不瞒我都要这么做。”说着,他努力地坐起身子,“有了我今天跟于新武的这番谈话,张大人举荐的那个秦密或许能跟那些人拼杀一番了。给我找辆马车,走吧!”
秦密望着杭州那高大气派的城门,恍惚间仿佛又回到了信阳县。只是这一次,他不知道自己能做到哪一步,尽可能地不让百姓发生民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