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找你来,是想听听,你对在浙江改稻为桑是个什么看法?不管你说什么,朕恕你无罪!”万历忽然头也不抬地问道。
朱一刀愣住了。皇上您让内阁那帮子领导带着浙江进行改稻为桑,这么多的精英还不够么,又换了几个人下去,这事跟自己又能有什么关系?毕竟自己不过是个锦衣卫罢了,只是作为皇帝的耳目跟御用杀手而已,就算是在浙江不得已出手小小地干预了一下,也不过是因为不能眼看着局势失控,自己的主子毕竟是皇帝,不是内阁更不是兵部。这种国家大事,自己还是小心为妙,他沉默着不说话。
“你一直在浙江看着他们做这件事,到底是个什么情况,还能不能做下去,你是看的最清楚的!”万历示意一边的狼群给老朱搬张凳子来。
“回皇上,属下没学问,说不清楚。”朱一刀决定先顶一顶,实在是顶不住了再说。
“是吗?可朕怎么听说,你在浙江把何进贤给逼的无话可说啊?说吧!朕已经说了,恕你无罪!怎么,你也要学那个秦密,胆大包天的抗上么?”万历的头还是没抬起来,只是声音已经变得冷冰不已。
“属下不敢!”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老朱不能不张开了嘴,“改稻为桑是个好想法,只是实行起来,难度比较高;下面的私心又太重,若是放开手让他们去做,自然可以做成,但做成之后呢?”他小心翼翼地字斟句酌道,“谁又能保证,他们不会挂着改稻为桑的羊头,卖着兼并田地,把公田变成私田的狗肉?如果逼反了百姓,逼反了浙江,那老百姓不会去骂浙江官府,而会骂皇上您。因为任谁都知道,这改稻为桑原本是皇上您提出来的。他们得了好处,就算不做这个官,也能拿着钱财搬到别处去潇洒,骂名却要皇上您来背,这未免……”
说到这他抬头看了看万历的脸色。还好,脸上很平静,于是继续道:“光指望钱宁于新武跟秦密是远远不够的。钱宁在浙江说话已经没人听了,于新武自从到了浙江就被按察使何进贤给挤压的没了空间,秦密说话也就在淳安县管用,出了县城,从省里到杭州没一个人能听他的。属下之所以要出这个头,就是因为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把这些忠心耿耿于皇上的臣子给除了,把皇上的田给卖了,把皇上的百姓给逼反了!请皇上恕罪!”说罢自觉地跪到了地上,等着万历的雷霆之怒。
可等了半天也没有声音,悄悄抬眼一看,只见万历小心翼翼地合上了经书,慢慢地直起身子,扭了扭有些酸痛的脑袋,又拍了拍自己的脖子,一副丝毫不以为意的模样。许久才憋出一句来:“那你可有两全之策?”
这是在问自己么?老朱一时有些发懵,他要是能想出两全之策,早就进了内阁了,还会继续干这锦衣卫千户?但皇帝既然问了,那就意味着必须要回答。老朱整理了一下思路,缓缓地说道:“昨夜属下的婆娘,出的馊主意有一定的道理。只是光靠着这是远远不够的,那些大户必然会想尽一切办法捞到实缺。若是浙江的实缺让他们顶上了,就等于把浙江拱手相让给这些人。属下以为,皇上可以从政策上给予这些人一定的好处,譬如若是能在三十石一亩的价格上买田,明年的税赋就可以相应地减少一定的程度;若是八石一亩的话,那明年这些大户的税赋就得翻数倍,一定要让他们觉得低价买田不划算,才能抑制住他们的,降低百姓的痛苦;在此基础上再给这些人一些虚衔,如允许这些商人的后代读书等;另外根据属下的了解,这两年朝鲜没有什么天灾,收成还是很不错的,浙江离朝鲜又不算太远,属下以为,可以用我大明的火器去跟他们交换粮食,不仅仅可以降低浙江的粮价,而且把朝鲜武装起来,让他们也有一定的实力攻打倭寇,那浙江沿海的压力就会小很多……”
自己是不是说的太多了?老朱及时地闭住了嘴。可万历依旧是那副表情,过了许久才悠悠地道:“你也是个人才,让你干这个千户,屈才了!”
朱一刀二话不说立刻就跪在地上磕起了头。
微波荡漾的新安江,再也没有了之前洪水滔滔的情景,很难让人想象到,就是这么一条风景宜人的江,曾经吞噬了几千人和几十万母地。清澈的水纹中,映照出了“织造局”这几个大字,满江满帆地格外耀眼。浩浩荡荡的白帆吃满了风,船在动,水在动,山也仿佛在动。
每条船的船舱里都堆满了粮,船头船尾都站着官兵,唯有领头的大船上,只站着孙晋一个人。由于风是从后面吹过来的,衣衫下摆从两侧猎猎地吹在身前,竟有一种“我欲乘风归去”的感慨。
一条快船如砺剑一般迅速地接近船队,管事看见后立刻吩咐道:“把缆绳抛上来!”快船上的船工立刻从船头抛上来一根缆绳,大船船尾的船工接住缆绳,在船锭上一绕,然后脚踩着船锭用力一蹬,快船便稳稳地靠上了大船。
快船上几人提着几个大桶干净利落地跳上了大船,管家沉声道:“跟着我,把这些都提到船头上去!”
孙晋浑然未觉地看着江面,每天都在这条江上来回跑,却从未像今天这般,竟然生出一种江天一色无纤尘的感觉。直到管家在身后轻声说道:“老爷,放生的锦鲤买来了,您看……”
他这才反应过来,低头看着水中不停挤游着的红色锦鲤,突然猛地伸出手去捞出来一条,全然不顾自己丝绸的衣服被水浸的透湿,举到眼前细细地看着。继而走到了船边,轻轻地把锦鲤给放了下去。
却见那条锦鲤一个鱼跃,跳出水面,又跳了两次,这才渐渐地游走。
孙晋愣愣地看着,脸上不自觉地浮现出了一丝微笑,却又随着它的游走变得阴暗下来。管家在身后怯怯不安地等着,老爷这是怎么了,每年的放生都越来越变得形式化,可今天却心事重重,他低声问道:“老爷,剩下的这些锦鲤,还放生不放生?”
孙晋看着远处的群山,冷然道:“去吧,把那几个贱人叫出来,让她们放!”
四个莺莺燕燕,浓妆艳抹的艺妓从船舱里叽叽喳喳地吵闹着跑了出来,尽管看见了船头的孙晋脸色不好看,可她们已经见得太多这种有钱人的冷脸,丝毫不以为意,反而越来越起劲了:“啊呦,大官人还真是好兴致咧,站在船头弄什么嘛,这么美得风景来吃酒嘛!好玩的很咧!”
“把这些锦鲤都放了吧!”孙晋又转过了身子,看着江天一色的美景,缓缓地道:“多积点德,下辈子要是能投胎,就做个良人吧!”
四个艺妓一下子愣住了,互相对望了一眼,还是为首的那个娇笑着道:“这都是大官人的功德嘛,阿拉跟着大官人,有吃有喝又有玩,生活不要太开心嚯,还做什么良人嘛!”
“贱种!”孙晋脸色一黑,突然骂道,指了指桶,又指了指江,“抬起桶,把剩下的这些鱼都给放了!”
四个人再也不敢接言,各自撇了下嘴,七手八脚地把几个桶抬到了船舷上,却再也没有力气把桶里的鱼给倒下去,只好用可怜兮兮的眼神看向了一边的管家:“老哥,帮帮忙嘛!谢谢侬嚯!”
“不许帮!”孙晋再度开了口,他从来没有发现,这些艺妓自己居然根本就看不进眼里,“今天要是不能把这些鱼给放生了,就把她们都扔进江里去!”
顿时,四张本来就粉白的看不出年纪的小脸,更加地卡白了,一个个惊恐不安地再度看了看一边的管家。管家微微一躬:“是,老爷。还不快把这些鱼都给放了!”
孙晋的威胁让四个人突然有了无穷的力气,立刻互相帮助着把桶提到了船边,费力地一倾,一个桶里的水和鱼都被倒进了江里,可等到最后一个桶的时候,毕竟力气小,一失手,居然连桶都扔进了江里,偌大的水桶激起了大片的水花,让四个人不禁心中一寒,再度不安地望向了孙晋。
“都过来吧!”孙晋头也不回地招了招手,“我念一句古诗,谁要是能猜出是那首诗,谁做的诗,我就给她赎身,而且把她的告身转成良人。”
艺妓们的眼神猛地亮了起来!谁不想当良人,不当良人,自己就永远只能呆在那个小小的酒楼,一直到自己年老色衰再也不能继续做下去的时候,被酒楼无情地抛弃。现在或许就有一个脱离贱人籍的机会,说不定自己知道呢?且听他念便是。
“思美人兮,揽涕而竚眙;媒绝路阻兮,言不可结而诒。这是谁的诗?”孙晋朗声念诵了一句,问道。
四个人面面相觑。过了良久,为首的那个才怯怯地小声问道:“是……屈原的吗?”
“屈原的哪首?”孙晋摹地转过了身,紧盯着她问道。
“是……《离骚》!”为首的艺妓欣喜地喊道。
“可惜……”孙晋失望地摇了摇头,“你能猜出来是屈原的诗已经很不错了,但可惜不是《离骚》……罢了,你是从不了良了,就赏你一百两银子吧!”管家立刻对那为首艺妓道:“走吧,领赏去!”
“多谢老爷嚯!”尽管没有当成良人,可有一百两赏银还是很不错的!为首的艺妓喜滋滋地对孙晋道了一个福,转身就喊着身边三人进了船舱。
孙晋漠然地摇了摇头,又转向了江天一色,看着那美妙至极的景致,一种情绪突然油然而生。
浮过夏水之头而西行兮,回首不见故都之门墙。
怀伊人难诉我心之哀伤兮,路漫漫不知归于何方。
借风波送我于江水之间兮,水茫茫天地一流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