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三 幕安培瑟尔会议

“主祭大人三天后离开安培瑟尔,现在他正在静思室,不接见任何客人,玛格达尔小姐。”圣殿的卫兵穿着红色长袍,银色的胸甲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他们手持长矛,虽然带着礼貌的微笑,但却丝毫没有要通融的样子。

修女公主轻轻叹了一口气。

她回过头。

圣殿的穹顶沐浴在无穷的光辉之中,但却像是映照着这个王国的最后一缕余光,在朦胧的光影之中,钟声回荡着,宣告一个时代的终结。洛克什别宫之内,六位大公爵与他们的使节在一张圆桌的两边,开始瓜分这个王国仅余的丰腴——刀叉与鱼肉皆在盘中。

……嘤嘤嗡嗡的议论尘嚣直上,黑玉梁柱支撑起的宫殿拱顶回荡着千百年以来的叹息。在众多的不同意见之中,只有一个声音庄严地宣告道:

“埃鲁因自立国以来,先君埃克率领人民披荆斩棘,从荒野之中建立起这片闪耀着荣光的乐土。先王立下由贵族与人民共同决定这个王国的命运的誓言,而今天,王国再一次面临分裂,我们因不忍在战火中逝去的无辜生命在这里聚集,以指按剑,为王国的未来立下一个新的契约——”

西法赫大公念完这段宣誓,抬起头,大厅之中如冬雪一般寂静下来;他眼中闪耀着冷冽狂野的光芒,“在场的诸位同僚,只要任何人还认同这份先古的契约,那么请如我一同举起手,以证实你体内流淌着埃鲁因贵族的血液。”说完,他缓缓举起右手,仿佛手中有握利剑指向天空。

巨兽在阴影之中呲开了利齿。

会场齐刷刷一片响声,除了两位克鲁兹人的主教外,所有人都起立举起右手;就如同他们的先祖在旷野之中所做过的一样——先古贵族们将手中的佩剑交错在一起,在狮心剑面前立下神圣的誓言——‘我立誓带领我的子民——’

‘带领他们远离纷争与杀戮,远离帝国贵族的傲慢与贪婪;我立誓为了不再重复这历史冷血的错误,我必将让这个新生王国的贵族们谨遵骑士的精神——公正而严明,正直而英勇,仁慈而宽厚,我立下这誓言,并以毕生之余力来遵守它!’

布兰多最后一个起身。

他举起手,却冷眼旁观这一切。这些人不但遗失了狮心圣剑,也遗失了他们手中的剑,因此他们早已忘记了那个神圣的誓言。神圣的合约也失去了效力,王国的城池化为幻影,广阔的疆土在他面前如冰雪般消融,从山川到平原,从森林到海洋,于是从此只回荡着一个声音。

革命。

布兰多轻轻合上眼睑,大地之剑在与他咫尺相离的地方震动着,仿佛感受着主人激荡的心情。剑将破匣而出,但布兰多稍稍平复了心情——还不到时候。火焰正从地下蔓延而出,岩浆将没过它的一切陈旧,但还不到时候。

“二百六十年前,我的先祖,西法赫王朝的最后一任君王,因为遗失了狮心圣剑的责任,将王位让与卢克森一世陛下。也是科尔科瓦王朝的开启者,埃鲁因中兴的缔造者,不可否认,这位贤明的君王缔造了此后埃鲁因延续近一百年的盛景。然而两个世纪之后,王国再一次衰败,历史又回原点——”

西法赫公爵继续说道:“我的侄女,格里菲因公主殿下,卢克森一世大帝的后人,那么你可认同这一点?”

他话音刚落,四周黑暗中又响起一片议论声。任谁都知道冠冕堂皇的说辞之下是无法掩饰的赤裸裸的权力欲望,但不得不说,西法赫公爵的台词还是引起了不少人的共鸣。不可否认,埃鲁因衰落至斯,科尔科瓦王室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向王国的长公主殿下。格里菲因公主面色不改地抬起头:“我不认同你的话,公爵大人。”

一片哗然。

布兰多注视着这位公主殿下,他知道她心中有一个高尚的愿望,却不得不委身于污泥之中,他想看看她会怎么发言,如何在一片黑暗之中支撑起埃鲁因那不堪一击的信念。与埃鲁因其后那那闪耀的十年相较,现在,无疑是黎明之前漆黑最浓郁的时刻。

安列克仍旧面无表情,一言不发。所有人几乎都倒向西法赫大公一方,公主殿下像是暴风雨中的一片孤舟,与她貌合神离的王党,此刻甚至也不能发出微弱的声音。

“这么说,科尔科瓦家族打算摒弃所有人,一意孤行咯?”西法赫大公面色一冷,声色俱厉犹如夹杂雷霆。

“科尔科瓦王室会履行王族的责任,但若有些人要破坏先贤的约定,那么我绝不会后退半步。”格里菲因毫无畏惧地答道。

“你说什么?”

“按照约定,我的弟弟才是王国合法的继承人,无论你巧舌如簧,我的叔叔——你都无法改变这一事实。至于我的兄长大人,科尔科瓦王室绝不允许一个弑父杀君者登基称王,更遑论我的后母——王后大人,只要我还活在这里一天,就绝不允许她与那群小人撕毁神圣盟约,陷埃鲁因于不义之地。”

公主殿下此言一出,会场之内竟是静得落针可闻。虽然在场与会的诸人都明白奥伯古七世的死可能有些蹊跷,但做梦都没想到这位王国的公主竟然刚烈至斯,当场把这些见不得光的事情说了出来。以至于西法赫大公都倒吸了一口冷气,脸色变得一片雪白。

“胡说八道!”西法赫大公怒斥一声:“公主殿下,请你自持身份!”

“自持身份?”格里菲因好像被激怒了,她咬紧了银牙,攥紧拳头:“公爵大人,你让我自持身份?那么我请问你,我父王弥留之刻,是谁和他在一起?那么我请问你,我父王偷偷给我密信让我去救他时,我被阻拦在宫门之外,你又在哪里?为人子女,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父亲死在奸佞小人手上——公爵大人,请问你还让我自持身份么?”

她说到最后,声音已近于呜咽。所有人都看到刚强的公主竟然流下泪来,她浑身颤抖,双拳紧握,却依旧骄傲地挺着胸,傲然面对所有她的敌人。这一刻,她不再是埃鲁因的公主殿下,只是一个为了自己的父亲而悲愤不已的女儿,然而王室那种骄傲重重重叠在他身上,竟让所有人产生了一种奥伯古七世就在他们面前,控诉着王后一行的罪行的错觉。

所有人都面面相觑。

大部分贵族都讲目光投向西法赫大公与圣殿的诸位主祭。

西法赫大公脸色苍白,好像被格里菲因的目光刺了一下。他后退一步,忍不住与不远处的默罗斯大主祭交换了一个颜色,才堪堪沉住气。“公主殿下,我觉得你可能太激动了,先王身体状况一向不好,这里面可能有什么误会……”对于自己妹妹的所作所为,他心知肚明,忍不住有些讪讪地答道。

格里菲因紧咬下唇,狠狠地瞪着他。

这个时候默罗斯终于出来解围了:“公主殿下,我理解你的心情,但现在在这个会场上我们讨论的不是奥伯古七世陛下的死。还请你为埃鲁因的千千万万百姓考虑,一旦王国陷入战火,生灵涂炭,牺牲的都是你父王的子民。先君埃克在此,恐怕也不会忍心让这样的事情发生,在座诸位还记得你们铭刻在剑上的誓言么?”

新任主祭虽然面容阴沉,但声音却异常温和,仿佛有一种蛊惑人心的力量。布兰多暗叫了一声厉害,心说自己以前还没怎么注意这个老家伙,才发现这家伙竟然是个埃鲁因通,一开口就击中了公主殿下的软肋,炎之圣殿的高层人物果然没有一个吃干饭的。他又看向格里菲因,想看看这位公主殿下会怎么回答。

“一旦王国陷入战火,”公主殿下转过头,脸颊上泪痕未干,她有些凄凉地笑了笑:“埃鲁因贫弱至斯,诸位却依旧不思悔改。王国陷入战火——王国必将陷入战火,百年之后,这片土地上只余废墟,不知诸位,有何面目去见埃鲁因的先古列族,又有何面目去见先君埃克陛下?”

大厅中一片哗然。

布兰多差点惊得从座位上弹了起来,他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位不过十七岁柔弱的半精灵少女,她站在那里,孤立无助,但她的目光,却好像穿透了历史的重重迷雾,看到了那个埃鲁因必然的结局。她居然看到了?她居然看到了!

布兰多一直认为公主殿下是选择了错误的道路,最终随这个王国一起走向深渊。可他没想到,公主殿下原来早已看到了她的宿命,早就看到了那通向黑暗与荆棘之中,流淌着鲜血,在地狱烈焰之中熊熊燃烧无法改变的毁灭——究竟是什么力量驭使者她,仅仅是支撑起一个希望?还是身为王室的责任?布兰多看着这个年仅十七岁的半精灵少女,一时间竟有些呼吸不畅。

“公主殿下,你在危言耸听。”默罗斯淡淡地答道:“炎之圣殿绝不会允许它所庇佑的王国毁于一旦。”

格里菲因平静地看了他一眼,“主祭大人,你说吧。”

“埃鲁因到了另择新主的时候了,王国的贵族皆尽在此,就按照先古的约定,再一次让他们来决定王国的命运吧。”默罗斯答道:“想必这也会是这个古老的王国的声音,我们让它再一次在这个神圣的殿堂之中回响,签订神圣的合约,荣光与公正,皆尽在此了。”

西法赫公爵面露得色,安列克大公眼皮低垂、面无表情,其他贵族大多表示赞同,只有维埃罗大公的使节团没作任何表示,而雅尼拉苏伯爵——这位海军上将将目光投向公主殿下一个人,也按下了表态。

一时间,偌大的别宫之内,竟呈现出一面倒的势态。王党将目光投向安列克大公,但没有从后者那里得到丝毫回应——布兰多看到这一幕,忍不住心中微微惊讶;这又与历史大为不同了,王党竟然在会议上陷入了绝对的不利之中。他一面冷冷盯着安列克,透过次元洞放在大地之剑剑柄之上的手微微松开了一些。

局势的发展超出了他的预料,让他再一次按捺住杀意。

所幸再看看好了。

“公主殿下?”

“我绝不允许。”格里菲因似乎早料到这样的局面,冷冷地、斩钉截铁地答道。

“公主殿下,我建议你不要一意孤行,”默罗斯主教脸色变了变,没料到这位公主连他的面子都不给:“即使是王族,也是需要贵族来统治这个国家的。一意孤行,只会使得科尔科瓦家族众叛亲离——我想,你不愿意让王国贵族自相残杀罢?”

这就是赤裸裸的威胁了。

但公主脸上找不出一丝害怕,她淡淡地答道:“王座之上另无王者,贵族到了流血之时,埃鲁因要另择新王,但还需要满足一个条件。我想,诸位忘了先古誓言了么?”

狮心剑。

所有人都面色一变,这时才想起西法赫公爵想要另立王者,那么首先就要根据先君埃克的誓言‘若有朝一日,埃鲁因贵族们遗忘了他们的职责,那么这柄剑从那里来、就回到那里去,不再庇佑这个国家。’找回狮心之剑,这把剑已经遗失了二百六十年有余,至今没有人知道它的丝毫下落。

而这把剑恰好是西法赫王朝遗失的,也正是西法赫王朝的最后一代君王让位于科尔科瓦家族的原因。这把剑一日不返,就证明西法赫家族一日没有重登王位的资格。

所有人一时都呆住了,先君埃克的誓言是锁在埃鲁因贵族心头的一把沉重的枷锁,它是埃鲁因立国的基础,没有任何人敢于否认它,因为那等于说否认贵族的存在的本身。公主此言一出,大厅之中顿时静得落针可闻。

然后,所有人忽然都想起一件事来,在场的每个人都回过头,目光落在布兰多所在的方向。

确切的说,是落在燕堡伯爵迪尔菲瑞身上。

布兰多微微一怔,他回过头。才发现伯爵小姐脸上没有丝毫愕然,她好像是早预料到这一幕,神色平静,只是雪白的脸上有些恍惚——她看着不远处的格里菲因,眼神中潜藏着某种复杂的挣扎的神色。

“迪尔菲瑞?”

“布兰多先生,你说,玛莎大人是不是总是眷顾着纯洁与正义的人?”伯爵小姐小姐轻轻出了一口气,忽然微不可查地问道。

布兰多微微一怔,但燕堡伯爵迪尔菲瑞已经在众目睽睽之下站了起来。她胸前佩戴着家族光辉的徽记——一柄断剑的纹章,布兰多看着这枚纹章,忽然之间也想起一件事来。一件关于这个王国最神秘的家族的传闻,他面色一变,但伯爵小姐已经向远处的格里菲因公主开口道:“护剑家族在此问候埃鲁因的王者,公主殿下,三个月之前……狮心之剑的剑座已碎,王国到了另择新主之时了……”

迪尔菲瑞这样回答时,身体都忍不住颤抖起来,她是格里菲因的至交好友,但她明白自己这么说时,却是在伤害对方。

“对不起,格里菲因,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剑座一碎,护剑家族也随之失去了存在的意义,公主殿下……”说完,伯爵小姐忍不住哭了起来。

“没有关系,迪尔菲瑞,王国会重新予你们以荣光的,狮心圣剑从不辜负任何对于这个王国、对于王国的臣民付出忠诚的人——”格里菲因微微一笑,她抬起头,正好看到一脸胜券在握的西法赫大公,以及脸色阴沉的默罗斯。“公主殿下,事实已在眼前了。”西法赫大公得意洋洋地说道:“圣剑剑座已碎,科尔科瓦王室再盘亘在王座之上已无意义,王国到了再这会择新王之时。”

“按照神圣的约定,现在是将选择权交还给埃鲁因的贵族手上的时候了。”默罗斯也点点头。

“是么,那么诸位认为谁才是埃鲁因天定的新王?”格里菲因公主忽然问道。

“当然是——”西法赫大公立刻开口,他心知肚明在场的贵族早已被圣殿所压服,甚至连安列克大公也不例外。圣殿一力支持西法赫家族重掌埃鲁因,现在似乎连天意也站在他这一边,圣剑剑座碎裂就可以说明这一切——他志得意满,只等说出那个不容改变的名字。

但正当这个时候,西法赫大公张开嘴,好像见了鬼似的——发现自己怎么也说不下去了。

因为他看到了一个女孩子。

或者说还应该是一个见习女骑士,那名女骑士就站在公主殿下身边,西法赫大公怎么看对方都有些眼熟——对了,这个少女面目依稀之间有那个著名的‘火之权杖’埃弗顿的影子,难道是他的后人?不过这不是关键,关键在于女骑士手中高举的那把剑。

剑长四尺,护手有如展开的双翼,金色的雄狮咬紧剑锷,刃锋冰寒有如一池雪银。

剑刃微微晃动着,就那么明晃晃地高高举起,剑上的光芒犹如冬日融雪的第一道阳光,流淌进在场所有人的眼中。

狮心圣剑——“这不可能!”人群之中有人忍不住失声尖叫道。

“若有朝一日,埃鲁因贵族们遗忘了他们的职责,那么这柄剑从那里来、就回到那里去,不再庇佑这个国家。但只要还有人效忠于剑上的誓言,它就会依然庇佑着属于这片光荣的土地上的一切——科尔科瓦家族从未忘记先君的誓言,不知在座的诸君又是如何呢?”格里菲因看着那把剑,也有些迷醉,但她回过头,还是用清冷的嗓音问道。

“不,”西法赫大公被这戏剧性的一幕弄得都有些语无伦次了:“不,这不可能是真的!狮心圣剑已遗失了两三百多年,没有一丝线索,她们绝不可能找出它来。默罗斯主祭,请相信我,这一定是一把赝品。”

默罗斯主祭也回过头,老鹰一样锐利的目光紧盯着格里菲因:“公主殿下,你能证明你手上的狮心剑是真正的埃克的狮心剑么?”

“主祭大人,你怀疑我在这种场合撒谎?”格里菲因冷冷地问道。

“不,我只是保持公证者必要的严谨而已,公主殿下。”

格里菲因皱了皱眉头。一时间大厅也陷入沉寂之中,狮心圣剑就像是埃鲁因的象征,没人想到大主祭与西法赫大公竟然在这把剑面前还敢不认账,一些机灵的人只怕立刻就察觉到,两方的矛盾恐怕已经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了。只是所有人都都盯着公主与西法赫大公,想看看这场交锋最终的结果。

甚至连安列克大公也第一次微微抬起了眼皮。

而正是这个时候,一个沉稳、庄严的声音从大厅之外响起:“我能证明这把剑是真正的狮心剑——”

所有人一惊的同时回过头,洛克什别宫的大门随之打开,一个身影踏着门外流淌而入的阳光步入大厅之中。他背着光,光线在他背后犹如道道利剑,让所有人都忍不住眯起眼睛——但这些利剑随之一柄柄消散了,随后所有人都看清了来者——那是一个全身包裹在翠绿铠甲之下的骑士。

“啊!”伯爵小姐迪尔菲瑞一时间竟吓傻了,呆呆地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怎么可能……”

这是……湖之骑士!布兰多也一下从自己的座位上站了起来,他忽然觉得历史真是太奇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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