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雷寅双家的这座凉亭,其实在京城还颇为有名。因为这凉亭并不是个完整的亭子,而是因地制宜,于两片山墙的直角间搭起的四分之一座凉亭。所以,此亭名为四分亭。
那四分亭下,靠着两道山墙还设有一张只有四分之一的圆石桌,桌子相邻的两边,各放着张鼓状石凳。
把江苇青让进凉亭,春歌上了茶水后,雷寅双便将她撵下了假山。看着江苇青自觉自愿地充当着丫鬟,给她斟了杯茶水,雷寅双抬头看着他道:“你还记得你是怎么答应我的吗?”
“什么?”江苇青放下茶壶,坐回那圆鼓石凳上,一脸乖萌地看着雷寅双。
若两年前,还是个童子模样的他,装着这一脸神情,雷寅双再没有不信他的。偏如今他已经长大了,明明一副唇红齿白的美少年模样,竟还那么张着双孩子般纯净的眼,怎么看怎么……好吧,还是挺乖萌的。
可雷寅双却再不肯上当了,皱着眉头看着江小兔指控道:“你说过你再不会对我说谎的,可你信里竟对我报喜不报忧!”
江苇青看看她,从那茶点碟子中挑了个应该会合她口味的,拿那银夹子夹了,放在一只小碟里送到她的面前,道:“你尝尝。这应该是冬默的手艺,听说她于点心上特别有灵性,我才特意把她从御膳房里要出来的。”
雷寅双一怔,立时就被转移了注意力,问着他道:“我这院里的人,不会都是你从宫里要来的吧?”话毕,却是一摇头,不满地指着他又道:“你转移话题!”
江苇青抿唇一笑,那眼眸中透出一抹少有的顽皮。他飞快地往四周溜了一眼,见那些丫鬟包括冯嬷嬷都在假山下面规矩立着,没人抬眼看向他们,便又飞快地伸手一拨雷寅双额前那排刘海,很没诚意地道了声:“诶,怎么办,竟叫你看出来了。”又缩回手笑道:“哪能呢,只她一个。”顿了顿,又道:“且也不能说我是说谎,最多不过是你说的那样,‘报喜不报忧’罢了。”
雷寅双又怔了怔。她哪里是个肯吃亏的,虽然江苇青已经缩了手,仍是叫她追着他的手,不依不饶地在他手背上拍了一记虎爪,然后瞪起猫眼,威胁地看着他。
江苇青屈起手肘搁在石桌上,托着下巴看着她,那弯弯的眉眼,看着哪还有半分“月孤城”的孤傲。
“我只是不想你担心,”他道,“而且,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都还应付得来。”
话说江苇青失踪时,正是先太子弥留之际,所以皇家一时也没能顾得上他。等事后追查起来,那镇远侯江封才痛哭流涕地禀报,说是世子江苇青听信市井流言,认为太子是因他而亡,故而已自责离家出走多日……
那镇远侯江封其实并不是个十分有才干之人,但他有一个常人所不及之处,便是极有眼色。这些年来,不管天启帝想要做什么,他总是头一个积极响应。因此,在天启帝眼里,他是把极好用的利刃。当镇远侯如此这般上报江苇青失踪经过时,天启帝不仅没有起疑,且因着内疚还对侯府多加抚慰。
找回江苇青后,便是江苇青不曾明着向天启帝告状,只隐晦提及他的失踪另有隐情,天启帝却不是个傻瓜,只冲着他那对不上的失踪日期,就足以叫这位帝王明白了镇远侯的心思——如果说当初天启帝因江苇青的失踪而对镇远侯怀了多少愧意,那么得知真相后的帝王就有多少愤怒。只是,作为一代开国之君,天启帝早已做到喜怒不形于色,便是他心里对镇远侯积了怨怒,表面却再看不出来的。何况,如今天下承平,他正筹划着要裁撤各路人马,还需要江封为他摇旗呐喊。因此,天启帝一阵沉思后,便暗示着江苇青隐瞒了部分真相,只对外宣称,世子爷因受惊过度,早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失踪的了。
而其实说起来,江苇青心里对他父亲一直还是存着些孺慕之思的。可等他被天启帝派人送回家,看着他父亲抱着他那副老泪纵横的模样,听着他在他的耳旁一遍遍地深情重复着,“我儿子回来了,我儿子终于找回来了”时,江苇青却忍不住一阵心寒……
前世时,江苇青一直以为他父亲之所以偏心江承平,是因为由于他的出生,剥夺了原该属于江承平的一切,叫他父亲对江承平心怀内疚的缘故。如今他父亲看他的眼神,恰正是当初他看江承平的那个眼神——于内疚中藏着沉重的自责……就好像那个因推诿责任,故意错报他失踪日期的人,并不是他一般。
那一刻,江苇青忽然就明白了,原来在他父亲眼里,江承平也好,他也好,其实都没什么区别,他们不过是他用来向世人表演父爱的一件道具而已。于他父亲来说,唯一重要的,永远只有他自己。
所以,当他祖母含着怨气告诉他,侯爷因责怪江承平找他不够用心,把江承平关进祠堂已近一个月时,江苇青便顺从了他祖母的意愿,一脸乖萌地向他父亲替江承平求了情。
只是,显然,他的“乖萌”在侯府诸人眼里,是软弱可欺。他失踪后,他院子里的人就叫侯爷全都撵了,如今他回来,自是要重新配人以供他使唤的。一向不怎么关心他的老太太和侯爷,如今却是一改当年的敬而远之,一个个都积极地挑选着人手要往他身边送。而三年前连自己院子里下人的名字都叫不出来的江苇青,此时倒突然“念旧”起来了,只捡着当初被撵出去的人又要了回来,却是谢绝了他祖母和他父亲想要把那些后来受他们重用的人手一并还回来的“好意”,只道:“几年不在家,不能在祖母和父亲面前尽孝,已是心怀愧疚。这些人好歹是从我院子里出去的,便当是我的一点孝心,还请祖母和父亲继续留用吧。”
除此之外,他外祖母也心疼他,竟是特特从宫里放了一批宫娥出来,专命管了他屋里的事。他舅舅也特意挑了几个不能再当外勤的暗卫给他,算是给他配足了人手。只是,小兔早已经不习惯相信别人了,便是他外祖母和舅舅给的人,他也只恭敬地用着,却是再不肯把一点要紧事务交给他们去办的。直到观察了大半年,他才渐渐从这些人里挑出一些值得信任的,渐渐把他那院子守了个滴水不漏。
这些事,极是琐碎,费了江苇青不小的心力,可跟雷寅双说起来时,却不过才三言两语。雷寅双也不是个爱追究细节的人,听他一番描述,心里细细一分辨,知道他没有说谎,如今过得还算顺遂,也就不再跟他计较了,只道:“回头我跟爹说一声,在家里也给你置个院子,你在那里呆得闷气了,就来家里住着。”又道,“要不,你干脆拜我爹做干爹得了,两家做了干亲,你来我家里也能方便些。”
江苇青一听就摇了头,干脆道:“不要。”
“为什么?”雷寅双一阵奇怪,“你不是还追着我爹叫‘爹’的吗?”
江苇青看看左右,压着声音道:“那年走的时候,我跟你说过的,我要娶你。做了干亲,你就是我妹妹了,我才不要。”
雷寅双一愕。那年他说的话,她自然是记得的,可她一直相信他对她,不过是一种“雏鸟情结”罢了,再没想到,这都过去快两年了,他竟还打着这主意……
忽的,雷寅双的脸颊一阵发烫,瞪着眼道:“那年我就跟你说过,再不许提这话的!你再胡说……”她顿了顿,却是这才反应过来,又指着江苇青道:“难道,你把这话也跟我爹和健哥说了?!”
“没有。”江苇青老实摇头。
雷寅双猛地一拍桌子,恨恨地伸手在他的脑门上敲了记重重的爆栗,道:“我说他们两个怎么突然嫌弃起你来了,肯定是你那心思叫他们看出来了!还不赶紧给我把你那心思收收,再这样,我俩连姐弟都做不得了……”
“是兄妹!”江苇青揉着被敲痛了的额头反驳着,又看看她,见她虽然装着个大咧咧地无所谓模样,可眼底却是藏着抹不知所措的尴尬,便叹了口气,道:“好吧,我暂时不说那话了。”——她到底还是没到开窍的年纪。
雷寅双本能地忽略过那“暂时”二字,还不曾松了一口气,就听他又加上一句,“反正你记得,我心里会一直存着这念想就好。”
雷寅双:“……”
和以往一样,每当雷寅双不知道该做出什么样的反应时,往往都是手快过脑子,于是她的手又一次敲上了江苇青的脑袋。敲了一次不算,想想不解恨,又伸过去要敲第二次。
她那手劲儿,可是一点儿也没保留。前后都已经挨了三记爆栗的江苇青可不干了,立时抬着手架住她的胳膊就反抗了起来。
“呵,还学会还手了!”
雷寅双呼喝着,再次屈着手指往他的脑门上招呼过去。于是二人便这么噼哩叭啦地交起手来,最后引得坐在倚云轩廊下一直远远监视着他们的李健都不得不站了起来,走到假山下,问着那打成一团的二人道:“好好的,怎么打起来了?”
李健的突然问话,叫雷寅双一时分心,竟让江苇青寻着机会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按下她的双手,江苇青才回头冲假山下面围观的众人一脸委屈道:“她都弹了我三个脑蹦儿了,我不肯再给她弹,她就打我……”
他话还没说完,就见雷寅双的腿已经直直奔着他的面门而来。
却原来,雷寅双因一时大意叫江苇青按住手腕后,便挣了两挣,竟意外地没能挣脱出来,于是她一时起了好胜之心,原本二人不过是在桌面上交着手的,她那在石桌下的腿忽地就旋了上来,直奔江苇青的面门而去,一边道:“就打你了,怎的?!我看你是皮痒痒了,有日子不见,竟还敢还手了!”
她话音未落,只听得亭子里一阵乒乓瓷器倾倒破裂之声,原来是雷寅双忘了她穿的是裙子,这般一个高抬腿,没踹到江苇青不说,还叫那裙摆当了抹布,将桌上的茶水点心给撸了一地。
“啧!”
顿时,三姐很不优雅地咂了一下嘴。
小静则赶紧喝了声,“双双!”
和小静相反的是,李健正喝着江苇青,“世子,住手!”
板牙则又不同了,看到雷寅双终于挣脱了一只手,便在那里跳着脚地提醒着江苇青,“小兔当心,双双姐的后手……”
他的话到底还是晚了一步。雷寅双挣脱开的手极刁钻地一转,便从江苇青的腋下穿了过去,只眨眼间,便将小兔按在了石桌上,拧着他的一条胳膊笑道:“服不服?”
小兔赶紧拿另一只手拍着石桌桌面,道:“我服我服,快放手,胳膊要拧断了。”
“嘁,”雷寅双踢他一脚,道:“你才进京多久,竟就娇气起来了。以往我手脚比这重的时候,也没见你这般鬼喊鬼叫的,果然是身娇体贵的世子爷了!”
江苇青在她的掌下回头看向她,眼眸里竟是一股委屈之意。
顿时,雷寅双就心软了,松了手,让他起了身,一边笑着评点道:“看起来你这身手倒也没撂下,可是天天练着的?”
她说着,一回身,却是正对上那假山下面,目瞪口呆看着她的冯嬷嬷和那四个大丫鬟。几人虽都吃了不小的惊吓,却都依礼紧闭着嘴,只那大睁得几乎能掉出眼眶的眼珠,看着颇有些惊悚。
“那个,”雷寅双一阵尴尬,赶紧理了理裙摆,这才发现,那嫩黄的裙裾上早沾了一摊褐色的茶渍,以及不知什么糕点的碎屑。她不禁一阵心疼,这才刚穿了半天……
“呃,那个……”她以小指搔搔鼻梁,回头看看低头憋着笑的江苇青,忽地就是一阵气不打一处来,猛地提起裙摆又踹他一脚,然后才一回身,摆着个高傲的姿态,居高临下看着冯嬷嬷等人道:“姑娘我就是这脾性,以后你们……”她看看三姐,“习惯也就好了。”
“哈哈……”
她的背后,爆起江苇青的一阵大笑。
看着仰头大笑的江苇青,礼仪最为规范的冯嬷嬷终于忍不住惊讶得微张了嘴。
要说起来,冯嬷嬷对江苇青其实一点都不陌生。他还年幼时她就已经在长公主府里当差了,甚至在长公主将江苇青接到公主府小住时,她还曾亲身照顾过他一段时间。只是,小时候的他,周身就已经开始散发着一种小兽般“生人勿近”的森冷和警觉了,便是别人再如何费心讨好于他,他也总是视而不见。如今历经磨难重新归来,便是宫里宫外的人都说世子爷变了,待人亲切了许多,冯嬷嬷却总觉得,他那抹时时挂在唇角处的浅淡微笑,与其说是一种亲切的表示,倒不如说是一种警示——警告着别人不要误入他们不该进入的区域……就这一点来说,冯嬷嬷觉得,其实世子爷的禀性从来就没变过。如今忽然看到他竟也有这种全然开放的开怀大笑,冯嬷嬷不吃惊才叫奇怪!
一年前,世子爷软磨硬泡地把冯嬷嬷从长公主府里要出来时,就早跟冯嬷嬷交待过,他希望她能够辅佐从小地方来的雷姑娘在京城立足,至少不叫她吃了京里那复杂人事的亏。如今看着自家姑娘竟那般身手利落地跟世子爷对打着,且还是这种虎虎生风、拳拳到肉、不打折扣地真心打法,再听着她当众宣称她“就是这样的一条汉子”,冯嬷嬷心里顿时一阵哀号——人事什么的,该是其次吧,这姑娘的仪态规矩,才是大事……
而,还不等冯嬷嬷怎么想着法儿纠正自家姑娘的礼仪规矩,宫里就来了旨意,宣雷家人于五日后觐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