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林顿小姐闷闷不乐在庭院和花园里转悠,总是默默无语,差不多也总是挂着眼泪。她哥哥则把自己封闭在书堆当中,那些书他压根就没有打开过,我猜想,是眼巴巴守着一个模模糊糊,却总不断线的期望,期望凯瑟琳会痛改前非,主动跑来乞求宽恕,寻求和解。因此,非常渴望听见他太太的名字,因为他听不到她的声音。她呢,偏偏是抱定决心滴食不进,兴许是自以为每餐之间,艾德加见她不在,便也难以下咽,唯有骄傲阻止了他,不让他飞跑过来,扑倒在她脚下。这时候,我照样操持我的家务事儿。深信不疑画眉田庄里只有一个清醒的灵魂,那个灵魂就居住在我的肉体里边。

我没有枉费心力去安慰小姐,也不曾去给太太任何劝告,对我家主人的长吁短叹,只当视而不见。

我料定他们该来找我,要是他们愿意的话。虽然这是一个叫人厌烦的缓慢过程,终而我开始庆幸,在事情的进展中出现了一线微薄的曙光。一开始我是这样想的。

林顿太太到第三天上午,拉开了门栓,壶里和瓶里的水都喝完了,要水了,还要一盆稀粥,因为她相信她是快要死了。这话我算准是冲着艾德加的耳朵而去的。我不信这一类事情,所以我把它放在自己的肚子里边,给了她一点茶和烤面包片。

她狼吞虎咽地又吃又喝,然后又倒回在她的枕头上面,抓紧了拳头,呻吟起来。

“噢,我要死了,”她喊道,“没人理会我一丁点儿,方才真不如不吃好。”

好一阵以后.我听到她嘟嘟哝哝说:“不,我不死——他会高兴的——他一点儿都不爱我——他从来就不会想我!”

“太太,要什么吗?”我问,尽管她面色如同鬼魂,举止邪火得离奇,我依然保持着外表上的冷静。

“那个没情没义的东西在干什么?”她问,把她纷乱纠结的厚厚鬈发从憔悴的颜面上推开。“他是得了昏睡病,还是死了?”

“没得病也没死,”我回答说,“要是你在说林顿先生的话。他还好吧,我想,虽说他的书房把他留得太久,超过了常情。他一直待在他的书堆里,因为他没有别人作伴。”

要是我知道她的真实境况,我是不应当说这番话的,可是我总也摆脱不了她的病一半是装出来的想法。

“在他的书堆里!”她嚷道,大为震惊。“可我要死了!我就在坟墓的边上!上帝!他知道我变成什么模样了吗?”她呆呆地望着对面墙上一面镜子中她的映像,接着说。“那是凯瑟琳·林顿吗?他以为我是在赌咒,在闹着玩,兴许,你就不能告诉他,这是要了命的认真的事?奈莉,要是还不算太晚,一经晓得他怎么思量的。我就两择其一,要么马上饿死,那算不上惩罚,除非他有良心;要么恢复健康,离开这乡间。这忽儿你说到他讲的都是实话吗?小心哪。他对我的性命,果真是这样全不在意吗?”

“怎么的,太太,”我回答说,“主人压根想不到你会是疯了呀。当然他不曾担心你会让自己饿死。”

“你这么看吗?你不能告诉他我会吗?”她反驳我说。“叫他相信!用你自己的心思说话,说你肯定我是会的!”

“不,你忘了,林顿太太,”我提醒她说,“你今晚才吃过一点东西,津津有味的呢,到明儿个,你就知道它们的好处了。”

“只要我确信那也会要了他的性命,”她打断我说,“我立马就杀死我自己!那三个可怕的夜晚啊,我都不曾闭一下眼睛,而且,哦,我是在受煎熬啊!有鬼来缠着我,奈莉!可是我开始觉得你不喜欢我了。多么奇怪!我本以为,虽然人人相互仇恨,钩心斗角,可是他们总还止不住要来爱我。可是不过几个小时之间,他们全都变成敌人啦。他们是变了,我确信无疑。这里的人都变了。在他们冷冰冰的脸面中间,去见死神该是多么可怖呀!伊莎贝拉,又是害怕又是厌烦,不敢走进我的房间,瞧着凯瑟琳离去,那是太可怕啦。艾德加死板着脸站在一旁,瞅着万事了结,然后便对上帝感恩不尽,谢他重又赐给他家安宁,让他回到他的书堆里去!我眼看就要死了,他却泡在书里,凭着所有凡是有点心肠的东西起誓,那究竟是什么意思?”

对于我林顿先生顺应天命的哲学家风度,她实在是无法消受。她翻来覆去,高烧谵妄几近疯狂,狠劲用牙齿撕咬着她的枕头。然后,烧得通红的她站起身来,要我开窗。这时候正值隆冬,东北风刮得猛烈,我拒绝了。

不论是她脸上接连闪过的表情,还是她不断变化的情绪,都开始认真叫我惊恐起来,使我想起她先时的大病,以及医生不能惹她生气的警告。

一分钟以前她还狂暴非常,如今却撑起一支胳膊,也不理会我没有服从她的命令,像个孩子似的,专心致志转而从她方才撕开的口子里,把枕头里羽毛拽将出来。她根据羽毛的不同品种,把它们排列在床单上面,心思已经游荡到别的想法上面去了。

“那是火鸡毛,”她自言自语道,“这是野鸭毛,这是鸽子毛。啊,他们把鸽子毛塞到枕头里边,无怪我死不了了!待会儿我躺下的时候,我得把它扔到地板上去,这是红松鸡的毛。这个,这个在一千片羽毛里边我也认得出来,这是田凫的毛。好漂亮的鸟儿,荒野当中盘旋在我们的头上。它要回窠,因为乌云已经压倒山包,它感觉到要下雨了。这根羽毛是从荒原上捡来的,鸟儿不是给射杀的,冬天我们见过它的窠巢,里边全是小骨架子。希斯克厉夫在上面放了个鸟夹子,老鸟儿就不敢飞来了。是呀,这里还有!他打过我的田凫吗?奈莉?它们是红色的吗?当中有没有红的?让我瞧一瞧。”

“丢开你那孩儿的把戏吧!”我打断她说,一把夺过枕头,把破洞儿抵住床垫,因为她正一把一把地把里面的东西掏将出来。“躺下,闭上眼睛,你迷糊啦,瞧这乱糟糟的!羽毛满屋子飞,就像雪花飘呢。”

我满地在捡羽毛。

“奈莉,我看到你变了,”她像在梦中一样接着说,“变成一个老婆子,白发苍苍,驼背弯腰呢。这张床是潘尼斯顿岩底下的仙洞,你是在捡小精怪的箭镞,要射我们的小母牛儿。我走近了,才装作在捡羊毛。那是五十年以后你的模样,我知道现在你还不是。我没有迷糊,你错啦,要不我当真会相信你就是那个干瘪老妖婆,当真会相信我是在潘尼斯顿岩底下呢。我知道现在是夜里,桌子上有两根蜡烛,照得那黑柜橱像块乌玉。”

“黑柜橱?在哪儿?”我问。“你在说梦话!”

“靠墙矗着,它一直就在那里。”她答道。“它真有点怪——我看到里面有一张脸!”

“屋里没有柜橱呀.从来就没有,”我说,重又坐定下来,勾起帐子,好看住她。

“你没见那张脸吗?”她又问,聚精会神地紧盯住镜子。

我费尽口舌,就是没法叫她明白那本是她自己的脸。于是我起身找一块披巾,把它遮了起来。

“它依然藏在那后边!”她不依不饶,急切切地说。“它动了。它是谁?我希望不要你走了它才出来!噢!奈莉,屋里在闹鬼呀!我害怕独个儿待着!”

我把她的手抓在我的手里,叫她安静下来。因为她全身一阵紧一阵打颤,却还是死盯住那一面镜子。

“这里没人!”我毫不松口。“那是你自己,林顿太太,你方才还是明白的。”

“我自己!”她喘着气说,“钟敲十二下了!那么这是真的!多可怕呀!”

她的手指紧抓住衣眼,揪起来蒙住了眼睛。我想溜到门边,去叫她的丈夫。可是一声尖叫把我召了回来,披巾从镜框上滑落下来了。

“喂,怎么回事呀?”我嚷道。“现在谁是胆小鬼?醒醒!那是镜子——玻璃镜儿,林顿太太。你在里面看到的是你自己,还有我呢,在你身边。”

她又是哆嗦又是迷惑,紧抓住我不松手。可是恐惧渐渐从她面容上消退,苍白让位给羞臊的红晕了。

“哦,亲爱的,我以为我是在家里呢,”她叹一口气说。“我以为我躺在呼啸山庄我的卧房里呢。因为我虚弱,脑子就迷糊了,我自己都不知道怎么会叫起来。什么也别说,就陪我待着。我害怕睡觉,我的梦真是吓人呀。”

“好好睡一觉会好的,太太,”我回答说。“我希望遭了这一难你再不会去想饿死自己了。”

“噢,要是我是在老家里我自己的床上,该有多好!”她辛酸地说下去。只顾绞着双手。“那风在格子窗边的枞树林里呼啸。千万让我感受感受它,它是从荒野里直吹过来的,千万让我吸上一口吧!”

为了让她安静,有几秒钟我把窗开了少许。一股冷风呼啸

而入。我关上窗。回到我的座位上边。

现在她是静静地躺着,脸上布满眼泪。肉体上使劲折腾过来,整个儿摧垮了她的精神,我们狂暴的凯瑟琳,如今比一个哭哭啼啼的孩子强不了多少了。

“我把自己关在这儿多久了?”她问,突然又重振了精神。

“那是星期一的晚上,”我回答说,“现在是星期四的半夜,再不应当说是星期五的早晨。”

“什么!是在一个星期里?”她惊叫起来,“才那么点时光?”

“光靠凉水和坏脾气过活,那够长的了。”我说。

“是啊,我觉得过了好长好长一段时光了,”她疑神疑鬼地咕噜说。“肯定不止的。我记得他们吵过架后,我是在客厅里边,艾德加好狠心来气我。我才不顾死活冲到这间房里来。我刚一闩上门,黑咕隆咚一大片就罩住我,我倒在了地上。我没法跟艾德加说清,要是他铁定了心来戏弄我,我准保老毛病就会发作,再不要给他气疯狂的!我已经管不住我的舌头和脑子了,兴许,他都没有猜想到我的痛苦啊。我差不多都没有足够的知觉,来逃避他和他的声音了。一直到开始破晓时分,我才恢复过来视觉和听觉。奈莉,我要告诉你我想了些什么,是什么东西在我脑子里转过来,又转过去,直到我担心起自己的理智来。当时我是躺在那里,脑袋靠着桌腿,两眼模模糊糊地瞪着那一块灰蒙蒙的玻璃窗,以为我是给关闭在老家那张橡木嵌板的大床上面了。我的心因为什么极大的悲伤,痛得厉害;可是因为刚刚醒过来,又说不上这悲伤的名堂究竟。我使劲地想,思想它究竟是什么名堂,想得好苦。而且,说来真是不可思议,我生命中过去的七年,整个儿就变成了一块空白!我一点都想不起它们是什么模样。我是个孩子。我爸才刚下葬,亨德雷下令把希斯克厉夫同我分开,由此开始了我的悲苦。我孤零零被撂在一边,这还是第一次。哭泣了一整夜后,我打了个盹醒来,伸手要去推开那嵌板,碰到的却是桌面!我的手顺着桌毯拂过去,然后记忆便汹涌而至,方才的悲痛,顿时就吞没在突如其来的一片绝望之中。我说不上为什么我觉得如此出奇出格地悲苦,一定是一时有些疯狂,因为简直就说不出什么原因来。可是,想一想在十二岁的光景,我就被人扯出呼啸山庄,每一种以往的交际,我的一切的一切,就像当时的希斯克厉夫一夜之间身份陡变那样,一下子就变成了林顿夫人,画眉田庄的女主人,一个陌生人的妻子,一个流浪汉,一个弃儿,因而哪,远离了曾经是我的那个世界——你就想一想我沦落在里面的那个深渊吧!奈莉,你尽管摇头,可真就是你帮了他来搅得我六神无主!你应当告诉艾德加,理所应当,逼着他让我安静些!噢,我在火烧呀!我真希望我是在门外!我希望我又是一个小姑娘,像个小野人似的,鬼神不怕,自由无羁,受了伤就大笑过去,绝不给它们压得发疯!为什么我变得这么厉害?为什么寥寥几句话,我的血就冲动得直沸腾起来?我肯定只要我是在那边山间的荒野里边,我就会变回我自己的。再把窗开大些吧,开到底再钩上窗钩!快点,你为什么不动呀?”

“因为我不想叫你冻死。”我回答说。

“你是说,你不愿给我活命的机会了,”她沉下脸说。“可是,我还不是一筹莫展哪,我自己来开。”

我还没来得及阻止,她便从床上滑溜下来,跌跌撞撞穿过房间,一把推开了窗,探出身去,全然不顾冰冷的空气宛若小刀,嗖嗖割着她的肩膀。

我求她,最后打算硬拖她回来。可是很快我就发现,她精神迷乱之下,力气远远超过了我。我确信她精神迷乱,因为紧跟着她就胡言乱语,行为也稀奇古怪起来。

外面没有月亮,天底下一切都笼罩在朦朦胧胧的黑暗之中,是远是近,没有一处房舍亮出灯光,一切都已早早熄灭了。至于呼啸山庄的灯光,则压根就非目力所及。可是,她仍然坚持说,她看到它们闪烁来着。

“瞧!”她急切地喊道,“那是我房间里的烛光,树在房前摇晃呢……那一根蜡烛是约瑟阁楼里的……约瑟熬夜,不是吗?他在等我回家,回家了才好锁上大门……好吧,让他再等一会儿。那条路不好走,走起来叫人伤心。我们非得走过吉默顿教堂,走那一条路!我们时常一起逗鬼来着,互相比试着胆量,站到坟茔中间,请那幽灵鬼怪只管出来……可是希斯克厉夫,要是我现在同你比试,你敢吗?要是你敢,我就陪着你。我不愿自个儿躺在那里,他们会把我深埋12英尺,把那教堂扔过来压住我,可是除非你来陪我,我是不会安息的。永远不会!”

她停顿下来,又带着一种古怪的笑容,接着说下去,“他在想呢。他就想我去找他!那么,寻条路出来吧!不走吉默顿教堂的院子……你真慢!别抱怨,你总是跟着我!”

眼见同她的疯劲再争辩,也是枉然,我就盘算如何找点什么给她裹一裹,又不把她松开。因为让她独个儿待在大开着的窗户跟前,我着实不放心。这时候,我大吃一惊听到门栓声响起,林顿先生走了进来。他那时刚从书房里出来,走过门廊的时候.听到我们在说话,许是被好奇心吸引,许是出于担心,要来瞧瞧说些什么,深更半夜的。

“噢,先生!”我嚷道,他一眼望见这屋里的情势,及那凄凄惨惨的气氛.正要叫喊,却给我的一声嚷堵在了嘴唇中间。

“我那可怜的女主人病啦,她算是治住我啦,我对她一点办法都没有。求你,过来劝她到床上去吧。忘掉你的愤怒,因为除了她自己。她谁都不想听啦。”

“凯瑟琳病了?”他说,一下子就冲了上来。“关上窗户,艾伦!凯瑟琳,为什么……”

他哑然无声。林顿太太憔悴的神色给他当头一棒,叫他话都说不出来。他只能把目光朝我转过来,吓得目瞪口呆。

“她在这儿发气呢,”我接着说,“她几乎什么都没吃呀,而且一声都不抱怨,直到今天晚上,她谁也不让进屋,所以我们没法告诉你她的境况呢,因为我们自己也不知道它是什么样子呀。可这也没什么的。”

我觉得我的解释前言不搭后语,主人皱起了眉头。“这也没什么的,是吗?艾伦·迪恩?”他严厉地说。“你得说清楚,为什么一直瞒着我!”他把妻子抱在怀里,好不心疼地看着她。

起初她没有认出他来的眼色,在她恍恍惚惚的凝视当中,没有他的影子。好在她的谵妄并不长久,她的目光既然不再冥思外面的黑暗,一点一点就把注意力集中到了他的身上,到底发现了是谁搂抱着她。

“啊!你来了,是你吗,艾德加·林顿?”她说着火又蹿了上来。“你就是那一种东西,你顶不需要的时候就找到了,可当需要你的时候,永远找不到!我想如今我们是该好好哀悼一气啦……我知道我们是要的……可是它们挡不住我去那边我那一长条家园,我的歇息地,我准定在春天过去之前,就到那边!它就在那边,不是在教堂的屋顶底下,听着,在林顿家族中间,是在旷野里,树一块石碑。你可以自作主张,是跟他们相会呢,还是来我这里!”

“凯瑟琳,你说了些什么呀?”主人说道。“我对你已经一钱不值了吗?你爱那个混蛋希斯——”

“住口!”林顿太太喊道。“这当儿请你住口!你要提起那个名字,我就立时了结,跳出窗去!眼下你触摸到的东西,你可以占有。可是在你的手再次碰到我之前,我的灵魂就将飞向那个山巅了。我不要你,艾德加,我要你的时分已经过去了。回到你的书堆里去吧。我很高兴你有了一个安慰,因为你在我身上拥有过的一切,全都烟消云散啦。”

“她的心在跑野马,先生,”我插进来说。“她一整夜都在胡说八道。可是,让她得到安宁,得到需要的护理吧,她会康复过来的。从今以后,我们一定得多加小心,别让她生气了。”

“我再不想来听你的高见了,”林顿先生答道。“你明知你的女主人性情急躁,可你还怂恿我来惹她上火。而且绝口不提她这三天是怎么过的!真是残忍哪!病上几个月,也不至于导致这样的变化!”

我开始替自己辩解,觉得别人刁钻古怪,却要我来挨骂,实在不公道。

“我知道林顿太太性情暴烈,盛气凌人,”我嚷叫起来,“可是我并不知道你想要推波助澜,助长她的凶狠!我不知道为了讨好她,我应当视而不见希斯克厉夫先生。我告诉你是尽了一个忠实仆人的本分,如今我得到了一个忠实仆人的酬报!好啊,这是一个教训,教我下一回理当谨慎。下一回你向你自个儿去打听消息吧!”

“下一回你再跟我信口胡言,你将要离开这里,艾伦·迪恩。”他答道。

“那么说,你最好是什么也没有听见,我想,林顿先生?”我说。“希斯克厉夫是得到了你的恩准来向小姐求爱,而且每一次你不在的时候,他就乘虚而入,以便欺瞒太太来反对你,难道不是这样吗?”

凯瑟琳虽说是迷迷糊糊,她的神志可还是相当警觉,听着我们的谈话。

“啊!奈莉当了奸细,”她大叫起来,非常激动。“奈莉是我的暗藏的敌人。你这巫婆!这么说你真是在拣小鬼的箭来伤害我们呀!松开我,我要叫她后悔!我要叫她鬼哭狼嚎给我认错!”

在她双眉底下,疯狂的怒火点燃起来了。她不顾死活地挣扎着,要从林顿的手臂里面解脱出来。我无意来火上添油,决定自作主张,去请医生相帮。我离开了卧室。

穿过花园走向大路的时候,我看到钉在围墙上的一个缰绳钩上,有个白乎乎的东西在莫名其妙地晃动,显然不是由于风。我尽管走得急忙,还是停住了脚步,准备看个仔细,免得日后疑神疑鬼,压在心上总也摆脱不掉,认准它是另一个世界的客人。

我看不清楚,却触摸清楚了,这清楚着实叫我大吃一惊,不知所以,因为它居然是伊莎贝拉小姐的小狗,范尼,给吊在一条手帕上面,早已是气息奄奄了。

我赶紧放下这小狗儿,把它抱到花园里边。我明明看到它跟着它的女主人上了楼,那时她正要去上床就寝。我实在纳闷它如何就跑出来到了绳钩上面,是哪个恶毒的混蛋干的好事。

当我在开解钩上绳结的时候,仿佛不断听到急骤的马蹄声。可是我满肚子的心事,都忘了来把这情势思量一下,清晨两点时分,在那么一个地方,这声音实是好生奇怪哪。

说来也巧,我走到他那条街时,肯尼斯先生刚刚出门,要去看村里的一个病人。听我说了凯瑟琳·林顿的病情,他马上就跟我走了回去。

他是一个率直的人,没有太多讲究,他毫不犹豫地说出了他的怀疑,怀疑她能不能挺过这第二次发作,除非她老老实实听从他的指令,不似前一回那样恣意胡来。

“奈莉·迪恩,”他说,“我禁不住要猜想这病是另有原因。画眉田庄发生什么事了?这里也是传言纷纷。健壮活泼一如凯瑟琳的姑娘可不是风吹草动就会病倒的,而且那样的人也不是多病的命。要让她挺过高烧什么的,可不是容易的事情。怎么发病的?”

“我家主人会告诉你的,”我回答说。“可是你知晓厄恩肖一家人的狂暴性情,而且数林顿太太最是邪火。我可以说,发病是因为吵架引起的。她狂怒之下,一时就颠三倒四起来。至少她是这么说的。因为吵到顶剧烈的当口她跑了出来,把自己紧锁起来。在这之后她拒绝进食,现在时不时就胡言乱语,总是半梦半醒的。她还认得周围的人,可是心里却装满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想法,还有幻想。”

“林顿先生后悔吗?”肯尼斯用探问的口气说道。

“后悔?要是有什么意外,他心都要碎啦!”我答道。“要不是非说不行,别吓着了他。”

“那好,我叫他小心一点,”我的同伴说道。“他不听我的警告,必定自食其果!近来他同希斯克厉夫先生还是挺热火吧?”

“希斯克厉夫经常造访田庄,”我答道,“虽然这主要是因为自小就认识他的太太,而不是因为先生喜欢有他作伴。眼下他是不必费心再来登门了,因为他对林顿小姐表现出些许非分之想。我想他是难得再来了。”

“林顿小姐叫他碰钉子了吗?”这是医生的下一个问题。

“我说不准她的心思。”我答道,很不情愿拉扯这个话题。

“不,她鬼着哪,”他摇着头说道。“她自有主见!可她其实是个小傻瓜。我有可靠的消息来源,说是昨天夜里——那一夜可真美!她和希斯克厉夫在你家后面的田园里一起散步来着,散了两个多钟头。他逼迫她别再回去,干脆就骑上他的马,同他一起走吧!告诉我这事的人说,她一点办法都没有,只有赌咒发誓,让她准备到下一次会面的时候再作行动,才算叫他罢休。下一回是什么时候,他没有听见。可你得督促林顿先生提高警惕哪!”

这消息又给我平添新的恐惧。我把肯尼斯甩在后面,差不多是一路跑着回来。小狗还在花园里汪汪叫着。我用了一分钟光景,给它打开大门,可是它不往房门里钻,反倒在草地上嗅过来嗅过去,要不是我一把抓住它,带着它回屋,它还要窜到大路上去呢。

上楼走进伊莎贝拉的房间,我的疑心就被证实了:它空空如也。要是我早到一两个钟点,林顿太太的病情兴许还会阻止她迈出这莽撞的一步。可是现在又能奈何?要是我立时去追赶,追上他们的可能性几乎是零。无论如何,我不能去追他的。而且我不敢惊动这一家人,弄得全家惊惶失措。我更不愿向我家主人披露这事,他正身临眼下的灾难,哪里还能分心来承受第二件伤心事!

我束手无策,只有闭住我的嘴,听其自然。既然肯尼斯来了,我就板着脸,去为他通报。

凯瑟琳在睡觉,却辗转反侧睡不安稳。她丈夫已成功地抚平了她越见炽烈的癫狂,此刻正俯身在她枕头上方,细察着她痛苦地扭曲起来的五官之间,出现的每一丝阴影和每一个变化。

医生亲自检查过病情,不失希望地对他说,这病是可以见好的,只要在她周围保持完全的、持久的宁静。对我,他则暗示这扑面而来的危险倒未必是死亡,而可能是理智的永久丧失。

那一夜我没有合眼,林顿先生也没有。真的,我压根儿就没有沾过床边。仆人们,也全都早早起床,远早过平常的时辰,蹑着脚步在府邸里来回穿梭,在各司其职的当儿相互照应时,就窃窃私语交流起来。除了伊莎贝拉小姐,人人都活跃得很,他们开始讲起她睡得多么香甜。她哥哥也问起她是不是起床了,仿佛等她露面已经等得不耐烦了,而且很伤心她对她的嫂嫂,是如此的漠不关心。

我直发抖,生怕他差我去叫她。可是我逃过作第一个人来宣告她的私奔,这倒叫我如释重负。有一个丫头,一个很是莽撞的姑娘,一早就给差使到吉默顿去,她气喘吁吁跑上楼来,大张着嘴巴,一头冲进卧房,高喊道:“噢,天哪,天哪!我们还有什么灾祸呀?老爷,老爷,我家小姐——”

“别吵吵嚷嚷的!”我立时吼她回去,十分恼火她纷纷扬扬的作风。

“小声点说,玛丽——怎么啦?”林顿先生说。“你们小姐犯什么病痛啦?”

“她跑了,她跑了!那个希斯克厉夫把她带跑了!”那姑娘喘着气说。

“那是胡扯!”林顿失声嚷道,火气一下子就蹿了上来。“那不可能,你怎么会有这个怪念头?艾伦·迪恩,去找她。难以置信,这不可能。”

他一边说着,一边就把那丫头带到了门口,再一次问她,这样说有什么根据。

“啊,我在路上遇见一个在这里取牛奶的孩子,”她结结巴巴地说,“他问我画眉田庄是不是出了乱子。我以为他指的是太太的病.就回答说,是呀。然后他说,‘那么有人去追他们了,我想?’我目瞪口呆。他看出我对这事一无所知,就讲了如何一位先生和一位小姐在一家离吉默顿两英里开外的铁匠铺里,给一匹马钉了只马掌,是在午夜过去没多久的时分!如何铁匠的姑娘起身偷看他们是谁:她一眼就认出了他们。她发现那个男人是希斯克厉夫,她确信无疑,没有人会认错他,而且,他还在她父亲手里塞了一个金镑,以作工钱。小姐用斗篷遮着脸面。可是她要喝水,一喝,斗篷就掉到了后面,她把她看得非常清楚。他们骑走的时候,希斯克厉夫把两匹马的缰绳都抓在手里,他们脸背着村庄,就跑开了,那粗粝不平的道路能让他们跑多快,他们就跑多快。姑娘对她父亲只言未提,可是今天早上,她把这事在吉默顿传了个遍。”

我冲进伊莎贝拉的房间,为了做做样子,浏览了一番。回来的时候,我就证实了女仆此话不虚。林顿先生先已坐回床边他的椅子上,我一回来,他就抬起眼睛,从我惘惘然的表情上读出了意义。他垂下双目,没有给出一个命令,甚至一个词儿。

“我们是不是要想办法,追上去把她给带回来?”我问,“我们该怎么办?”

“她是自己要去,”主人回答说。“要是她情愿,她就有走的权利。从今以后,她只是我名份上的妹妹了,不是因为我抛弃了她,而是因为她抛弃了我。”

这便是他关于这件事所说的全部话语。他再没有问起过一句,也再没有提起过她,不论以什么方式,只是指派我把她在这个家里拥有的财产送到她的新家去,不管它是在哪里,只待我知晓了她的新家。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