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孔雀东南飞

小狐狸一句话逗得媚儿啼笑皆非, 不想这种时候他还有心思玩笑。

眼前能想到小狐狸可能的调皮无赖的样子。

他定然是接过休书上下看看,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把将休书团做一团吞入口中,又摊摊手无辜地望着众人问:“休书在哪里?不曾有过什么休书呀!谁见到了休书?”

那副无赖又惹人怜爱的坏模样, 活生生的样子似乎深深印在媚儿脑海中。

望着小狐狸远去的身影, 媚儿心头微痛, 只在他身后安慰一句:“姐姐自有分寸, 你去吧!”

小狐狸所说不无道理, 若是她和元朗情如磐石坚固,就不会怕风吹雨打。如今尴尬事层出不穷,虽是有大狐国有意为难文曲星投胎的元朗在其中作梗, 却毕竟也是她和元朗有缘无份。

念及此处,媚儿徐徐提了裙走出房屋来到庭院。

单薄的影子覆住元朗时, 他徐徐抬首, 目露惊喜又带了愧疚:“媚儿, 你可是肯出来见我了?”

媚儿微微含笑,低声道:“元郎, 你还是回家去吧。天冷,不要冻出病来。”

“媚儿,你还是在意我是吗?媚儿,我就知你一定会回心转意!你不应了同我回家,我就跪在这里等你!”元朗激动道。

“自当从未见过我, 只作是媚儿跌入山崖不能复生。亦或是……或是就当媚儿同人私奔而去, 恨我也罢, 怨我也罢, 孽缘终须了断。”

“媚儿!”元朗一把抱住媚儿的腿, 襦裙单薄,却带了几分家织棉布的暖意, 那细腻柔和的感觉似曾熟悉。

媚儿抬手想去搀扶元朗,手却迟疑在空中,寒泪欲滴,却强忍了道:“媚儿不怨怪你,做不成夫妻,好歹还是师兄妹一场。你我自幼青梅竹马一道长大,却无缘修成共枕眠,就是造化弄人。”

“媚儿!”元朗凄然制止:“往事休去再提,你随我回家重续旧好!千百个条件我都应允你!”元朗不肯起身。

“我在乌镇房间的床头有两口楠木箱,还是当年我的嫁妆。里面有几件七成新的衫子,虽不是崭新,也可以留给新人用,或打赏下人罢了。箱子浮头有一个蓝花布包裹,内中包了一双新纳的千层底元口鞋,边尚未锁好,是留给你进京赶考穿的。红杏手拙不会针线,你但求潘姨娘代为完工就是。包里还有一对孔雀蓝色的绸缎做的抹额,花尚未绣好,是我为婆婆做的。她天凉时总是头痛,怕着风寒,也一并拿与潘姨娘代劳。箱子里有半匹松花色的绫子,就送给潘姨娘罢了。”

媚儿缓缓道来,细心叮嘱,元朗已是泪光闪烁。

“媚儿!”元朗哽咽地打断媚儿的话,怅然地问:“你真不打算同我回家了吗?”

媚儿苦笑摇头。

“娘子,你可还记得乌镇的同心桥?那夜月色皎洁,你我夫妻趁夜静人稀泛舟石桥下赏月。你曾亲口允诺,对元朗不离不弃,即使寒窑苦贫都要厮守一生!”

媚儿记得那夜,她们听戏归来,泊舟石桥下赏月。那一夜,听了元朗书生气十足的问话,她感慨地一字一顿答道:“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蒲苇纫如丝,磐石无转移。”

那是乐府诗里脍炙人口的一句,她极为喜欢。泠泠的河水,皎洁的月华,一天的繁星,那誓言曾令二人紧紧依靠。如今,一切都随风而去。

“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蒲苇纫如丝,磐石无转移。”元朗哽咽着声音重新吟诵昔日的誓言,唤起媚儿的记忆。

媚儿静静地望着元朗,努力追寻那昔日的回忆。仿佛回到初嫁那年,小夫妻温柔缱绻浓情蜜意的时光又在眼前。

媚儿面带清淡的笑意:“还曾记得那夜我们先去镇里的戏台看新戏《朱买臣休妻》。覆水难收,我就是看那出戏才听你细细讲给我听的故事。说是东汉末年的朱买臣怀才不遇,贫寒时贫贱夫妻百事哀,食不果腹。妻子不堪饥苦,羞辱朱买臣后逼朱买臣写下休书弃夫而去,自寻温饱。多年后,朱买臣当了高官,妻子拦住马头,乞求破镜重圆。那朱买臣就取来一盆水,泼在当街,说是除非将这泼出的水收回,再无团圆的道理。当日你讲时,我还曾感叹,这都是夫妻守不得贫穷,也是这妻子太不知自己男人的斤两。你当日还曾煞有介事的问我,若是一日落魄寒窑,中不上功名,穷苦一生,可愿意同你白首偕老?”

元朗动情地接话道:“娘子毫不迟疑地答了说,就是穿麻衣,戴荆钗,相濡以沫也不会离开元朗。还说幼时说想做状元娘子的话纯是嬉戏之语,最盼就是一枕明月,两袖清风的隐士生活。元朗还为此激动不已,元朗虽是争强好胜,却视功名如浮云。只为娘子一句话,这些年元朗不敢稍有松弛,只为给娘子一个诰命的名份。”

“你知道‘状元娘子’不过是我逗你玩笑的话。天下举子何其之多,三年只出一个状元。天下女子若都想当状元娘子,岂不可笑?‘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才是媚儿所求的日子。”

“可是,娘子越是如此宽慰元朗,元朗就觉得更不能愧对娘子。媚儿你知道元朗的性子争强好胜,是怕元朗落榜颜面无存才不再提‘状元娘子’的期盼。这些年,元朗皆是为娘子而活,只为践行这一承诺。”

媚儿笑了,寒风似在捉弄她,轻轻抽打她的面颊,潮寒中隐痛。

她记得当年元家来提亲之前,元朗曾在书馆拉她去僻静的角落偷偷问媚儿的心意。见元朗书生气十足呆气的样子,媚儿沉下脸唬他说:“爹爹说过,媚儿非状元不嫁,戴凤冠披霞帔,风风光光做一回诰命夫人才可。可不是幼时嬉戏时戴个麦秸杆野花扎起的假凤冠就随了你去做‘状元娘子’”

“若是没了媚儿你在身边,我考状元也是索然无味!我为谁而考?为何而考?前番我顶撞魏忠贤的爪牙,毅然罢考。当时毫无留恋,你是知道的,我唯一觉得歉疚的,就是媚儿你。不能圆媚儿儿时的状元娘子梦。”

见元朗的目光中满是期盼,媚儿却徐徐摇头,心中凄苦嘲弄道:“直到今日,才知道《马前泼水》的故事也可以反着演。如今是朱买臣糟糠之妻下堂,小妾入室,朱买臣日日升贵,娘子冷落一旁。多年来寒窗陪读,剪烛添灯,盼来功成名就的丈夫,却不知到头来时为谁辛苦为谁忙?”

听媚儿提起了小妾红杏,元朗更是委屈,辩解道:“媚儿,你离家时留的书信元朗日日细看,也在思忖其中的缘故,如何我们夫妻走到此步?元朗心中只有娘子,娘子心中也只有元朗。红杏不过是高堂二老为了给元家传宗接代的小妾,就如一件衣裳。小妾多是以色事夫,她们自然喜爱打扮得妖娆。自红杏入了元家,你我夫妻就屡屡口舌不快,想来都是元朗过于疏忽了此事。”

媚儿本是对元朗寒夜长跪请罪感动愧疚,听了元朗重提红杏之事还不知所措,心头鬼火顿起,冷冷道:“错不在红杏,她本是以色事夫。只是不知道满腹经纶的解元公如何能宠妾废妻?”

话到这里,媚儿淤积在胸的愤懑尽数发泄道:“我自当你醒悟了什么?只不过是你弃置一旁的旧衣衫要被人拿去时生出些留恋。放在那里,你或许一年未能去穿一次,就如这两年我望穿秋水也盼不得你来房里一夜一般。”

“娘子,此话怕是有失公允。是元朗此次扣门低声下气地恳求,娘子十次才开一两次门同房。”

听元朗辩驳,媚儿更是痛心,心想若不是小狐狸指点迷津,小施了手段欲擒故纵地设计元朗中套,怕他还不会正眼看她这个黄脸婆。

媚儿惨然道:“这些皆是今年上巳节之后之事,也是媚儿‘以色事夫’才引得郎君回头。但绝非媚儿所愿!请教元郎,你心中是喜爱媚儿的人,还是媚儿的色?”

寒潮暗涌,薄雾满院只在元朗腰际飘动,如烟般迷蒙。

“师妹,你我自幼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在元朗心里,你是元朗的眼睛,是手臂,是身体中的一部分,哪里还分这些你我?哪里还需去苦花心思的经营?当年是你再三推脱,不许元朗进你的房,说是怕婆婆和家人笑话,元朗这才不与娘子为难。”

媚儿失望地望着元朗,哭笑不得道:“是婆婆责怪媚儿,总勾了你的魂在我房中。说是有教养人家的女儿不该如此做,为人耻笑,你却来怪我?日后就不再登门,可见你心中无我。”

元朗悔得摩拳擦掌指天道:“天可怜见,那些时元朗夜夜在书房偷窥了娘子房中的灯烛熄灭,落寞之情难以诉说,几番辗转难眠,心里苦闷时媚儿心里再没了我。”

“你这话说得好没良心,是婆婆逼迫于我,你既是如此深明大义,因何夜夜去红杏的房里偷欢?”

“这话便更没个来由了!家慈若是责备于你,定然也同样的话责备过红杏,只是红杏不为所动,谁也奈何她不得。就如元朗也曾吩咐红杏去灶间田里帮衬娘子,只是红杏总是娇嗔地埋怨会磨坏她新染的长甲,弄污漂亮的裙衫,几次支使不动,也就懒得去逼她;再者,家中二位高堂不喜奢华,厌恶子女衣着华丽过于粉饰,就连两个妹妹豆蔻年华都不得不素面朝天穿自己染坊的蓝布衫。几次暗示点拨,红杏从不曾在意,话是左耳进右耳出,依旧精心装扮悦人耳目,日日向我讨要新衣首饰。她既开口,我也不忍去薄她的颜面,女子爱美人皆有之。娘子不喜装扮,自幼如此,那日金帛赠了红杏惹得娘子暴怒而去,也是因红杏开口纠缠讨要。物尽其用,与其闲置于堂被母亲拿去送人,不如让红杏欢喜一场,真不知娘子会动怒。”

媚儿听得无语。早年间曾听母亲讲,夫妻白头时,才知道二人就如两团泥,捏在一处,再分开时却是我中有你,你中有我,再难割舍。就如左手握右手,再无旁的感觉。元朗却也将所有对她的冷淡归咎于这夫妻一场的“左右握右手”。

媚儿怔立原地,正欲启口,却听到屋内传来小弟忠儿的击节弹唱声。

竹板的节拍清脆,忠儿唱着歌:“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十三能织素,十四学裁衣。十五弹箜篌,十六诵诗书。十七为君妇,心中常苦悲……贱妾留空房,相见常日稀。鸡鸣入机织,夜夜不得息……”

媚儿心头一惊,这是她最喜欢的一首乐府诗,古老的民间诗歌,唱出一曲哀婉动人的爱情传说。刘兰芝和焦仲卿这对薄命鸳鸯,因为勤劳的刘兰芝不为婆婆所容,被休回娘家。夫妻二人发誓不会相负,不会分开。但刘兰芝娘家的母亲和哥哥逼她嫁人,就在新婚夜刘兰芝投池自尽,焦仲卿也殉情上吊。死后二人才能合葬一处,墓旁梧桐树上双宿双栖一对儿鸳鸯鸟。

只可惜元朗并非焦仲卿,也没有焦仲卿的用情之专,为爱的执着。刘兰芝被婆婆休回娘家,焦仲卿一片情是‘磐石方且厚,可以卒千年’,而元朗,或许休妻之后却忙于再娶是父母欺瞒他所致,但昔日红杏之事,她终究耿耿于怀。难道元朗的“钟情”却是如此?

屋内忠儿的歌声音调平缓,略显生涩,只是口齿吐字清晰,勾起媚儿无限的怅憾。

“蒲苇一时纫,便作旦夕间。卿当日胜贵,吾独向黄泉!”

听到此,媚儿心头不觉随之吟诵:“新妇入青庐。奄奄黄昏后,寂寂人定初。我命绝今日,魂去尸长留!揽裙脱丝履,举身赴清池……合葬华山傍。东西植松柏,左右种梧桐。枝枝相覆盖,叶叶相交通。中有双飞鸟,自名为鸳鸯。仰头相向鸣,夜夜达五更。”

多么凄美的民歌,给过年少时的她对婚嫁多少美丽的向往,如今却发现传说毕竟是场虚幻。

仔细再听,媚儿不由暗笑,心知定然是小狐狸在一旁唆使忠儿所为。忠儿为人厚道,哪里会想到此时此刻应景的唱出此曲去点拨她这颗为情所动的“慈悲心”。

“覆水难收,怕你我缘分已尽。”媚儿咬牙道,“我心已死,你徒留无益。殷家七日后就来迎娶,柳家收下了聘礼。收到元府的休书时,媚儿就已不是元家媳妇。”

媚儿碎步跑回房中,不忍回头。身子掩门,眼泪长流,却被小狐狸一把迎来揽入怀中。

惊愕之余,媚儿都不知小狐狸何时回到她的房间,慌得推开,却被那有力的臂抱在怀里,沉默不语。

羞恼地捶打小狐狸低声道:“他还在外面跪着!”示意小狐狸不可造次。

殷蛟却附耳低声坏笑道:“当初你和他在床上翻来覆去,我可是在你们床下听了一夜,你如何不介意?”

媚儿恼得挣扎,小狐狸却低声道:“姐姐且稍候片刻,我一语能退敌兵!”

一转身将媚儿换到一旁,自己扮作弟弟胡宥跑去元朗的身边说了几句,不多时,元朗果然起身拱手道谢打马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