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小花觉得自己一定是在做梦,一个很长很长总也醒不过来的噩梦。
在梦中,有一个衙役飞马在路边找到她,说是刚刚接到邻县的快报,她的家里出事了。马蹄飞扬起的尘土砸在脸上,钝钝的疼。
将陆凌和宋无缺托付给张婶,老成持重的张县尉调了一辆马车陪她一起上路。秋风凌冽刮在身上,尖锐的疼。
走了很多天,来到一处宅子,院子里站着很多人,堂屋停放着四口棺材,两大两小。入目所及皆是惨然的白,刺骨的疼。
不停地有人来跟她说话,明明听见了,却又偏偏像是什么都听不懂,也不知道是如何应答的。
在眼前晃来晃去的那么多陌生脸孔上,只能看到一种表情,悲戚。
于是被感染,于是也跟着难过起来,几欲窒息。
这是梦啊,这是假的啊,可为什么那些感觉那些情绪会是如此的真实?
在梦中,除了张县尉之外,还有一个人陪着她,穿蓝衣服的妖孽帅哥。
他是什么时候冒出来的呢?不记得了,好像从开始就一直在。他为什么会在呢?不知道,反正在梦里是没有逻辑的……
后来,好像参加了一个葬礼。吹吹打打的很吵,有人唱着从来没有听过的曲子,曲调苍凉,让人的心都忍不住揪成了一团。还有漫天飘洒的纸钱,飘啊飘啊,无穷无尽。飘着飘着,飘成了雪花,从灰蒙蒙的天上,一团一团倾泻而下。
贼老天,你丫的真能应景啊!不过未免也太没有新意了吧?一出殡就下雪,难道艳阳高照就不埋死人了吗?
觉得这个想法很有意思,咧了咧嘴想把自己给笑醒,可还是醒不过来。
究竟什么时候才能醒啊?这个梦都已经做了整整十天了,她不要再继续做下去,因为梦里,没有陆子期,没有她的冬青……
再后来,终于安静了,陌生的脸孔也都不见了,原本拥挤的宅院一下子空荡起来,连轻轻的脚步声都能震得耳膜嗡嗡作响。
索性老老实实坐着不动,在一间屋子里,不大,很干净。床头整整齐齐摆放着半新的棉被,梳妆台上放着木梳和胭脂盒,还有半幅没有完成的刺绣,好像房间的主人日日住在这儿从未曾离开。
这间屋子她没有来过,但为何会觉得如此熟悉?简单的陈设,淡淡的香味,仿若早已印在她的生命里,不可分割。
好奇怪的感觉,好奇怪的梦……
头脑昏昏沉沉的,定然是睡得太久的缘故。这么一直睡下去也不是个事儿,该不会是像那种恐怖电影里的情节,掉进什么恶魔的梦魇里,爬不出来了吧?
咬咬牙,使劲在胳膊上拧了两把。我靠,真他妈疼啊!可还是没用……
“你在做什么?!”
眼睛被疼出来的泪水所模糊,只能隐约看到一片蓝色。衣袖被人撸起,动作急迫而轻柔:“看着我!”声音低沉,带着强自压抑的怒气。
努力地眨眨眼:“我在看你啊!就是看不大清楚……”
长长地叹口气:“你何苦这样折磨自己,是想让他们走也走得不安心吗?”
“他们?谁?走?去哪儿?”
静默了一会儿,胳膊被人拉着,身不由己便被拖了走,一路跌跌撞撞。
不知走了多久,眼前只剩了白茫茫的一片。在这片白色里,有四个小黑点正静静地矗立着。
“他们是你的哥哥你的嫂嫂你的两个小侄子!他们死了,去地府转世投胎了!你这个样子,是不是存心想要让他们放不下,只能留在这里做孤魂野鬼?!”
“死了?……好好的人,怎么会死呢?……”伸手接过柳絮一般的雪花,呵呵笑着:“所以我就说这是个梦嘛!只有在梦里,才会有这样漂亮这样干净的雪……我们那儿的冬天很少会下雪,就算下了,也是落在地上便立即融化,其实跟下雨也没多少区别。记得有一次,我死活闹着要看雪,看真正的雪。爸爸妈妈缠不过我,只好带我去了哈尔滨,那里的雪景好美,跟现在的一模一样……那一年,我十二岁……”
“你……究竟在说些什么胡话?!”
“跟你说一个秘密吧,我谁都没告诉过,就连冬青都不知道呢!本来应该第一个告诉他的……不过反正是在梦里,没关系……”踮起脚,故作神秘地凑近那人耳边:“我不是这个时代的人,我来自一千多年以后的上海,是睡着觉糊里糊涂穿越来的!真正的宋小花早就病死了,比她的那几个亲人早死了好几个月呢……这下好了,终于可以一家团聚了……”
肩头被一双大手紧紧握住,手指像是要嵌入血肉捏碎骨头:“你给我快点醒过来!听到没有?!”
“我也想醒啊……这场梦做了好久,不止十天,都快四个月了……可我就是醒不了,怎么样都醒不了,怎么办啊……”
“逃避有用吗?他们都死了,都被辽国人杀死了,和那一村的百姓一起死在辽人的刀下,再也活不过来了!全家就只有你还活着,你要带着他们未尽的人生好好活下去,而不是在这里,在他们的坟前自怨自艾自暴自弃!”
“你是在拍戏吗?!什么叫做被辽人杀死?”脑子里忽然有什么东西炸了开来,只想尖叫只想咆哮:“屠杀?!你以为是鬼子进村?!我们现在那么强盛,早已不是几十前任人欺凌的时候了,谁还敢跑到我们的地盘上来撒野?活腻了吗?就不怕我们直接派兵灭了丫的?!”
“灭?”有让人齿冷的笑传入耳朵里:“自□□建国以来,宋廷的军队何时强大过?连自己的百姓都无暇顾及都保护不了,还妄想灭辽,嗬!”
“□□……原来是宋□□的‘建国大业’……这不是梦,我再也回不去了,又成了孤孤单单的一个人……”
抓起一只几乎弄断了自己胳膊的手,发泄般狠命咬了下去,有温热的液体流入口中,渐渐平息了脑袋里的轰鸣心头的混乱,抬眼,对上一双在皑皑白雪映照下仿若琥珀般的眸子:“元昊……”
“你,终于看清我了。”
声音还是那样的清朗,只是带了丝丝的暗哑。神情也还是那样的洒脱,只是多了掩盖不住的疲惫。
雪花又开始翩翩飘落,覆在手背上那个不停有殷红渗出的齿痕,旋即,被滚烫的泪珠所融化。
“本来我以为,失去的重新都回来了。没有了父母,可是有兄嫂有侄儿,有真心对我疼爱我的家人,亲人。这样就够了,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我甚至还感谢了贼老天,谢谢他在这儿给了我两个家,两个虽然平凡普通,却同样那么温暖的家。可是……没有了,一下子,什么都没有了……”
“不会的,你……还有夫家。”
“夫……”吸吸鼻子,擦掉眼泪,扬脸看着那平静的面容:“你试没试过,已经很努力的对一个人好,全心全意的对他,但,他的心里就是没有你的存在。不,或许有,或许有一点点,只有一点点……”
“我……试过,只是,连那一点点都不知道有没有。”
宋小花一向认为,人这种动物,其实是非常无耻的,最爱干的事情就是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上。比如说像现在,她虽然与快乐还有着十万八千里的距离,但不能否认,当听到元昊比自己还要更加凄惨的时候,如压了千钧大石的心确实松了那么一滴滴……
“你也有过这样的感觉么?”
“有。”
“那你后来是怎么……”
“没有后来,因为,刚刚开始。”
元昊眼睛里的琥珀像是在跃动,被宋小花抓着的那只手不再冰凉,而是渐渐有了某种炙热感:“你,愿不愿意……”
话未完,马声起。
一匹枣红色的骏马踏雪而来,细碎的冰雪在马蹄的四周升腾成雾,包裹着策马者的身影。
泪水再度泛起,模糊了天地,却,单单模糊不了那张越来越近的容颜。
布满了血丝的双眼,胡须凌乱的下颌,憔悴不堪的面容,急切如火的气息。
半个月没有相见,整整十天未入梦来,冬青冬青,你为什么变了个模样。
宋小花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想要迎上前去,迈不动步伐。就只能这样不语不动看着他一跃下马,解下麾裘,抖落雪花,将她紧紧裹住。
“我来了。”轻轻的三个字,沙哑几不成人声,但仿若有着奇特的力量,让人再也不会害怕彷徨。
“你来了……”痴痴地凝视着那对依旧黑亮深邃的眸子,原本直达骨髓的寒冷一点一点消散开来,从眼中汹涌而出:“你怎么才来呀?!他们都死了你知不知道?全部都死了你知不知道?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了你知不知道?……”
任凭那双拳头在自己的胸膛拼命捶打,尽量轻柔了如被烈焰焚烧的嗓音:“我知道,我都知道,对不起我来晚了。遥遥,你不会是一个人,你还有我,还有凌儿。”
“你骗我!你们一家三口的世界我永远都进不去是不是?无论我做什么你永远都看不见是不是?不管我怎么做你永远都不会爱上我了是不是?只要你说是,当着我逝去亲人的面儿,我保证不再与你纠缠。勉强施舍来的感情,只靠责任维系的感情,我不会要!你放心,就算是独自一人,我也一定能活下去……”深吸一口气,止住了濒临崩溃的哭闹,字字清晰:“君既无意,我便休!”
“遥遥!”陆子期不可置信地看着这张满是被风雪吹干了泪痕的小脸,那上面的决绝让数日来不眠不休在冰天雪地里狂奔的疲惫霎那被心口尖锐的疼痛所取代:“你在说些什么,我怎么可能……”
剩下的话没有说出口,因为面前的人儿正在软软地倒下去。
揽着她的腰,将单薄的身子拥住,诧然看向右手尚举在空中的元昊。
“她这些天几乎没有好好休息过,太累了。一切,等睡一觉醒来之后再说吧!”
面对着他无懈可击的淡然,陆子期亦压下了所有的情绪,不动声色点头致意:“遇到张县尉,他把大概的经过都跟我说了。多谢元兄这段时日以来对内人的照拂,陆某此刻不便施礼,且待我先将内人送回家去安顿,再对元兄正式致谢。”
“在下只是行想行之事,不担任何情分。陆兄携嫂夫人先请,在下随后便到。”
风大雪急,两道马蹄印将之前的四行脚印踏碎,踪迹难辨。
垂眼看了看手背上已然凝住的血痕,上挑的眼角微微一弯,旋即恢复凌厉。
一声轻笑在灰蒙蒙的天地间响起,久久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