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中的焱城是最美的。随着一轮红日浮出远方的地平线,淡金色的光泽笼罩在了每座建筑上。刹那间,整座城市恢复了生机,人们忙碌的身影再次出现在大街小巷。都市脉搏一样的马路上越聚越多的车流,也像流动不息的新鲜血液一样,象征了城市的勤奋向上风气,象征了城市朝更美好未来迈进的旺盛活力。
不过,勤奋,是被人们颂扬的美德,但却不是人的天性。或许正因为人本身是缺乏、排斥它的,它才被颂扬吧?就像催眠、暗示,或者咒语、言灵一样,人们通过对自己重复勤奋的优点和必要性,来驱赶天生的懒惰。
“糟糕,睡过头了!”凌天大呼着,一面系扣子,一面冲下楼梯。
“慢点!别摔着!”妈妈从厨房探出头来。
“没时间了!您也不叫我一声……”凌天抱怨着,打开冰箱取出一盒牛奶,塞入书包里。
“你也没让我叫你呀,这怪谁?”妈妈端着热气腾腾的煎蛋从厨房里走出来,“别喝凉奶,会闹肚子的,我早给你热好了一杯,现在喝温度应该正合适。”
“来不及了、来不及了……今天老师要组织我们要去郊外写生,8点半准时出发,什么时候回来看情况,我会给您打电话的。”说完,凌天仰脖一口气喝光那杯牛奶,然后拽起书包,叼起几片面包飞奔出门。
“喂!鸡蛋不吃了?”
凌天连说话的工夫都没有,只是回头一摆手。
“路上注意安全!放学就直接回家!”妈妈高声喊道。
“知道了!”嘴里叼着面包片的凌天含混地应道。
“这孩子……”妈妈无奈地笑了笑,回到家中,关上大门。
乘坐在自空中横贯整个城市的高速磁悬浮列车中,凌天终于有空吃完面包、喝完书包里的牛奶。望着窗外飞驰而过的高楼大厦,他叹了口气:“我都已经十六岁了,妈妈还把我当小孩子。什么时候,我也能长上一双翅膀,自由自在地在无边无垠的蔚蓝天空中翱翔呢?”
他的妈妈对他约束得十分严厉,什么路上小心车、放学后直接回家还是普通级别的“条约”。不许从事危险的运动、不许和同学一起出去玩、不许跟陌生人说话、不许跟网友用摄像头聊天……这些“不许”加起来足足够写成一本有关封建时代约束未婚女性的家规的书。可问题是,这既不是封建社会,凌天也不是女孩子。
但想到妈妈之所以这么做的原因,凌天就不会抱怨妈妈了。事实上,他心里反而会荡漾起几分温馨和甜蜜,但暖意散尽、甜味淡去之后,更多的是凄楚。自从凌天的爸爸在凌天出生前意外去世后,妈妈生怕再失去他,因此变得有些过分小心谨慎。尽管妈妈在凌天面前总是保持着永恒不变的笑颜,但凌天曾在许多晚上,从门缝里看过妈妈对着他爸爸的遗像黯然神伤。她哀婉凄苦的眼神,见证了深深埋藏在她心底的痛苦。想到慈爱的母亲凭借写稿赚来的收入独自支撑着这个家,再想起她这么做都是出于怕失去自己,凌天也就再找不出抱怨的理由,反而有些内疚。
“我该拿什么来报答您呢?”这是始终缠绕在凌天心头的问题,他总觉得自己亏欠妈妈很多、很多。
可是,无私的付出往往并不期待,也不需要回报。
“真残忍!那个鹰真是杀人不眨眼的恶魔。”
“我以前对他的印象还不错。虽然手段未免有些残酷,但他干的都是我们这些小老百姓想做而不敢做的、大快人心的事。”
“这次呢?”
“你看的这些都是记者写的啊,天知道真相怎样!他们就爱报道刺激的,才不管背后有没有隐情。再说,你没看到这里写的是‘据信’、‘据权威人士分析’么?这就是说消息并不可靠。”
两个人的争论把凌天的思绪吸引过来,他扭头一看,刚好看到身边乘客手中的报纸。头版头条上赫然用醒目的颜色刊登着巨大的标题:“鹰袭击杰顿人类文明展,抢走稀世珍宝”,还配以鹰杀死“刀疤”的瞬间的巨幅照片。在弯曲出螺旋装的带状长剑的斩击下,爆裂的血肉在空中划过优美的弧线,然后凝滞在空中。虽然只是照片,但这静态的画面充满力度感,将崇尚视觉冲击力的暴力美学发挥到极致。无形的压迫力,仿佛要跃出纸面,令人感到一阵阵窒息。
不知为什么,当那画面映入凌天眼中时,他突然感到一阵不适——并不是无法忍受画面的血腥,完全是莫名其妙的头疼。他咬牙强忍一阵,不再去看那报纸,突入其来的头疼才逐渐减弱,不过疑惑仍然缠绕在他心中:“我似乎……在哪里见过这场面……可是,会在哪里呢?”
而旁边,两个人的争论还在继续:“哼,照你的意思,一向造福大众的鹰这次盗走宝物又是在劫富济贫喽?”
“是不是他盗的都很难说。记者最爱歪曲事实,就算没完全瞎编,至少也会添油加醋;他们又爱将自己的偏见强加于人,对公众舆论进行误导。你看,文中不也说最后全场所有人都昏过去了吗?实际上根本没人看见是不是鹰拿走的那个金属箱,怎么能肯定就是鹰盗走宝物的呢?我看这标题本来就是哗众取宠,一点也不可信。”
“真没想到,你会是恐怖分子的忠实拥护者。哪天他要是出现在你面前杀了你,看你还怎么说!”
“我相信,他不会滥杀无辜的。这么多次,他哪次也没错杀好人。”
“以前没杀不等于今后不杀。我说啊,他本来就是疯子,疯子能干出什么都不稀奇。”
“疯子?是那些不负责任的记者使你相信的?你知道吗,鹰并不是只干那些惊天动地的大事,他还干了许多不留名的好事。像是在孤儿院门前留下巨额捐款、从火灾现场救人、支撑起即将坍塌的建筑供人逃出、抓捕抢劫商店的匪徒……这些夹在报刊缝隙中的豆腐块新闻,你留意过么?”
“最基本的判断能力,我还是有的。再说,套用你的逻辑,那些所谓行侠仗义的好事你亲眼看过么?难道这些就不能是编造出来的?”
“我相信他是好人!”
“他是凶手、杀人狂、精神崩溃的恐怖分子!”
鹰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呢?凌天也在想。事实上,将一个人脸谱化,狭隘地定义为“好人、坏人”,这种做法本身就有问题。满口仁义道德,说的话听起来条条是道,却怀着某种不可告人的目的,只是尚未显露出来,这样的人能叫好人吗?出于对群体有利的目的,但采取了错误、或是不被道德认可的手段,这样算是坏人吗?更多时候,受所处阵营角度的限制,好于坏、善与恶的判断更是完全颠倒。而这,并没有绝对的对错。
“我真想见见鹰,亲口问问他的想法。或许,将自己隐藏在黑暗中,独自承受痛苦和重担,他也有自己的无奈吧?不过……要是我也能像他那样无拘无束,那该多好啊?”
“极光站到了。”随着千篇一律的报站声响起,车门“唰”的一声打开,将凌天从遐想中唤醒:“糟糕,到站了!等等,别关门!”
*****
双子宾馆帝王套房的防弹落地窗前,矗立着一个孤独的身影。
“尊贵的总裁大人,您的早餐准备好了,请用餐。”
“你们以为收集的是人类引以自豪的文明吗?满眼浮华与虚伪,已经让我连用餐的兴趣都丧失了。我要回去了,即刻出发。”
“总裁大人,您的需求就是我们必定完成的使命。”一身笔挺的黑色燕尾服,始终以优雅的姿势站立,并保持和颜悦色的白胡子老头毕恭毕敬地一行礼,然后轻轻拍了三下手。雪白的手套阻碍了掌声的产生,但却没有妨碍服务人员的快速反应——那只是一种形式而已。而形式,正是那些衣食无忧、整天无所事事的人最注重的,各种极端繁琐、毫无一丝用途的形式都在“礼仪”的名义下大张旗鼓地盛行开来。
见此情形,年轻的总裁也想起了什么:“哦,对,替我向总统阁下转达我的歉意,请他原谅我的不辞而别。”
“是!”
借助机械装置迅速铺开的红地毯,从房门口一直延伸到停车场的车门前;着装统一的服务人员收到紧急指令,立即像国王的卫队一样整整齐齐地分列两旁,脸上洋溢着千锤百炼的标准笑容。就像秋风在麦田中掀起的波浪一般,待年轻的总裁走近,他们马上鞠躬90度,一路传递下去。如果没有事先千百次的演练,绝对不会如此整齐划一且赏心悦目的动作。
不过年轻的总裁脸上并无半点欢喜,反而微微簇眉,萦绕着些许不快。
“金钱至上、追求享乐、根系庞大的家族势力、森严的等级制度、残酷的剥削和压榨、裸的谎言和欺骗……即便进入宇宙,人类意识的根源里,依旧不能舍弃陈旧丑陋的观念吗?看来就是无限的前途摆在面前,也不是人人都愿选择前进的。有些人对于腐朽糜烂的贵族生活的赞颂和追求,远远胜于对未知领域的探索和开拓。不过他们也别高兴得太早,他们是在自掘坟墓,总有一天会将自己都葬送的。”
插着国旗的加长豪华轿车在大批武装警察的护送下驶出双子博物馆,然后沿着笔直的大道一直朝为了这次展览而特别修建的宇宙机场驶去。总裁的专机早就在那里待命,只要总裁登机,随时可以出发,返回Spica集团总部所在地——地球。
漆着白星徽章、模样像旧时代飞机的银色飞船,别看外形复古,里面装置的可是最先进的设备,造价令人咋舌,据说“可以让一个小星球破产”。总裁登机后,飞船在反重力装置的作用下,缓缓升离地面,然后收回起落架,加速朝高空飞去。没有烟尘、没有发动机的轰鸣,一切都在宁静中进行,新架设的巨大L型质量加速轨道也成了摆设,与印象中的飞船升空大相径庭,仿佛那不是一艘飞船,而是一个徘徊于天际的幽灵。护送人员全都看呆了。
这一切,也都映在哈里斯总统面前的监视器上,但他并没有惊讶于总裁专机的神奇,难以掩饰的笑意始终浮现在他脸上,尽管他在努力克制:“这么急着走吗?一点也不留恋……尘世。”
*****
郊区的空气格外清新,山坡、树林、池塘,也成了孩子们自由追逐、嬉戏的乐园。他们丢下书包和画板,尽情品尝着在都市中难得享受的乐趣。亲近大自然,不知什么时候,竟然也成了一种奢侈。
“凌天,快来、快来!”同桌杜荧冰兴奋的叫声,把凌天召唤过来。“看,松鼠!”顺着她的手指一看,果然是个拖着毛绒蓬松的大尾巴的可爱小家伙,正在树梢间灵巧地纵跃穿梭。棕色的毛发表面,渲染着一层迷人的金色光泽。
杜荧冰用目光追逐着松鼠那小精灵般的身影,赞道:“太可爱了!要是我也能……”
“我可不会爬树……”凌天挠了挠头,“要不,你过生日时我买一只送你吧!”
“傻瓜,谁让你去抓了?”杜荧冰略有些羞涩一笑,然后流露出艳羡的神情,“我是说,要是我也能像它一样自由自在该有多好!与被都市的魔咒所禁锢的人类比起来,无忧无虑地生活在大自然的怀抱中的动物们才是幸福的。我只要能看到它们的身影,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凌天也点点头,是啊,自由,已经是这个年纪的孩子连奢望都不敢的了。
“对了,我还发现个午餐的好地方,来!”正在想,杜荧冰突然拽起他,朝树林另一边跑去。
穿过仿佛没有尽头的幽暗树林,眼前竟然是做梦也想象不到的景象:坡度极缓的草坪上,开满不知名的野花,空气中弥漫着醉人的芬芳。而草坪下方,就是清澈见底的池塘,水中游弋着鱼儿,水面上倒映着蓝天白云。一切,都如同画中一样,却比画多了盎然生机。
凌天冲下草坡,弯腰掬起一捧池水,那水清且冷,看上去就感到甘甜,让人禁不住有品尝的强烈;可是一想到老妈“不许喝生水”的叮嘱,这种马上烟消云散。他正要把水倒回池塘里,突然发现了异样的情景:“冒烟了?!”
“你在说什么呢?”坐在草坪上的杜荧冰不解地问道。
“天上……”凌天慌忙站起来,抬头四处寻找,然后惊恐地大叫起来,“就在你背后!有东西在坠落!”
杜荧冰一回头,马上被吓呆了:一架银色的飞机正拖着长长的黑烟,晃晃悠悠朝下坠落。飞行员看来还在试图控制姿态,准备紧急迫降,但飞机尾部的一次小爆炸抹煞了一切努力,悲剧看来在所难免。
凌天连滚带爬跑上草坡,将吓成了木头人的杜荧冰扑倒。飞机就从他们头顶滑过,一头栽进了池塘边的树林,压倒了许许多多树木,然后爆炸开来。纷飞的碎片一直溅落到凌天他们身边,泄露的推进剂燃起大火,将半边天映红。
“凌天,你受伤了?!!”看到凌天痛苦的神情和满头汗珠,杜荧冰才意识到,凌天保护了她,自己却受了伤。
“没……没大碍的……你没事就好……”凌天强忍着疼痛,给她一个无力的微笑。
“别说傻话!伤到哪里了,快让我看看!”杜荧冰焦急得都快哭出来了。她一看,一块沾着油污的锋利金属插进了凌天肩头,鲜血已经染红了凌天的外衣。“这还叫没大碍?你真是……”她鼻子一酸,泪水止不住淌下来。凌天在她心目中一直是个逆来顺受、软弱而怯懦的小男生,因此她也一直把他当作弟弟一样照顾,没想到他在危急关头也能像真正的男子汉一样勇敢。
“怎么,受伤了?”他们来的方向传来一个男生的声音。
杜荧冰抹去泪水,才看清那是班上的同学,冷岚。冷岚有着一头颜色极纯的金发,俊俏的脸庞从来不苟言笑,金边眼镜后面永远是清冷的眼神,是整个校园中都赫赫有名的三大帅哥之一。他总是一身白装,在任何时候都能保持自信和冷静,不仅学习成绩一流,在运动方面也是天才,因此虽然人如其姓地有些冰冷,还是受到相当多女孩子的追捧。
杜荧冰没想到会在这里看到他,更没想到会在自己哭的时候让他看到,一时语塞。要知道,她只把凌天当作弟弟一样看待,心里也是暗恋这位冷面帅哥的。
“凌天受伤了吗?这好办!”冷岚自己走了过来,察看了一下,然后道:“忍着点,我先把碎片给你拔出来。”
“好!”凌天点点头,闭上眼等待疼痛降临,可是预料中的疼痛总也不来。他睁眼一看,冷岚已经拿着那块巴掌大的碎片端详了——也不知他用了什么手法,趁说话的工夫,就变魔术似的拔出了那块碎片。接着,他让凌天脱掉上衣,用浸湿的手帕给他清洗干净伤口,然后喷上消炎喷剂,再敷上促进愈合的薄膜。这是这个时代处理外伤的标准手法,学校中也教授过,不过他运用起来就如同护士一样娴熟,让身为女生的杜荧冰看后也自愧不如。
“好了,活动一下试试。”
凌天活动一下肩膀,疼痛已经大为缓解,看来药物开始起效了。“谢谢!太感谢了!”他连忙道谢。
“小事一桩,不必在意。”冷岚微微一笑,然后对二人说:“我们过去看看。”
“其他人呢?他们应该也看到飞机坠落了吧?怎么都没过来?”杜荧冰问。
“大概都在那树林里迷路了吧?”冷岚一指背后,“说起来,你们还真是走运,没困在那邪门的地方。”
“那树林很邪门吗?”杜荧冰小声问凌天。
凌天一耸肩,因为是杜荧冰拉着他进来的。
三人沿着池塘边缘绕到飞机失事的地方,大火还在熊熊燃烧,滚滚热浪直扑人脸。
突然,火焰中影影绰绰浮现了一团黑影。
“天哪!那是什么……”本来是杜荧冰搀扶着凌天,结果变成她缩到凌天怀中。凌天只感到胸口一阵憋闷,仿佛有万钧巨石压在那里,让他喘不上气来。
他们很快就看清,那是一个人的轮廓。他正迈着稳健的步伐穿越火焰,朝他们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