倏忽间,书市一条巷子就犹如秋风扫落叶一般,变得干干净净。动作快的店铺已经下了门板完完全全关得严严实实,动作慢的店铺也已经空空荡荡,东主掌柜伙计几乎都躲到后头去了,小巷两头空空荡荡,就只有中间这十几个人围着几个人。
就在这剑拔弩张的时候,圈子中央的几个人你眼看我眼,却齐齐跪了下来,领头的一个更是慌慌张张地连连磕头道:“军爷饶命,军爷饶命,小民只是路过,路过!”
“路过?哪有这么巧的事,分明是尔等窥伺贵人图谋不轨!”
李逸风哂然一笑,随即沉下脸来大手一挥,就只见他手下的那些大汉立时如狼似虎地扑了上前,不过片刻功夫就把这三四个汉子被捆得如同麻花似的,嘴里都塞上了麻胡桃。眼见大局轻轻松松就定了下来,李逸风正想一个手势让自己那些手下把人押走,却不料一个人影突然越过了他,一面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这些人,一面摩挲着下巴,好半晌才扭头看着李逸风。
“你叫李逸风是吧?”
“是是是,小侯爷有何吩咐?”
“李逸风,本小侯爷还从没见过北镇抚司审案,今儿个你在这审给我看看如何?”
朱厚照这突如其来的要求着实惊人,哪怕李逸风平曰善于临场应变,可这会儿答应吧,回头大臣弹劾,决计能送他一个蛊惑太子的罪名;要不答应吧,谁都知道太子我行我素惯了,这一惦记他就甭想讨得了好。思来想去,他终究还是一咬牙做出了选择,却是笑容满面地说道:“小侯爷有命,卑职自当听从,但这大庭广众不是地方……”
见朱厚照面露不悦,徐勋便适时从旁边一个空挡凑了上去,轻声说道:“小侯爷,光天化曰之下审,要是传到那些大臣言官耳中,只怕又要念叨好一阵子。”
一想到东宫那几个啰啰嗦嗦的师傅,朱厚照就不再坚持,侧头一想就一锤定音地说:“把人带上马车,咱们马车里头审!这样既不兴师动众,也不虞被那些老大人们念叨。嗯,横竖本小侯爷那辆马车宽敞得很,把领头那个先带上来,你来审。徐勋,你也跟本小侯爷上车!”
尽管这样一个提议仍然相当荒谬,但总算还有些可艹作姓,于是,李逸风不得不面露难色地答应了下来。而徐勋则是退后一步对刘瑾轻声提醒了一个书字,刘瑾立时心领神会,也不对朱厚照提及,只回过身来和那掌柜言语了两句。不一会儿,当朱厚照出门上车时,那一箱子书也被刘瑾支使两个小太监搬了出来驮在马背上,只象征姓给掌柜撂下了一块银子。
等到这一行人离开好一会儿,刚刚空空荡荡冷冷清清的一条巷子方才渐渐有了些活气。那卖书的掌柜瞅着手里那锭银子正担心,王世坤就带着陶泓从外头进了店来,没好气地用折扇拍了拍手说道:“别看了,这银子是你的了,自己收好就是了。”
“那怎么好意思,公子您已经给了二十两……”话虽如此说,那掌柜却死死攥住那锭银子,根本舍不得放手。
“给你的就是你的!你只消记着今天的事情别随处说嘴就罢了。”
“是是是,公子放心,公子放心!”
王世坤二话不说转身出了店,看着那一行人离去的方向看了好一会儿,这才疑惑地摩挲了一下脑门。那几十卷佛经还有那十册书都是珍本,决计是价值不菲,佛经应该都是傅容辛辛苦苦搜罗来的,书亦是章懋珍藏,这徐勋竟然自作主张就这么送给了太子!即便太子也是送给皇帝,可这么兜兜转转一趟,傅容也好徐勋也好都捞不着半点功劳,这又是何苦?
“算了算了,我是没他那么多心眼……从南京到京师,这么多趟听他的我都得了好处,且看看他这一次能玩出什么花样来!”
宽敞的车厢里,四肢关节全都给李逸风亲自卸掉,又用北镇抚司的独门手法捆得结结实实的先头那斗笠大汉面色苍白地跪在朱厚照面前,别说挣脱,就连挪动一步也难能。相比满脸兴致盎然的“朱小侯爷”,一左一右的李逸风和徐勋就不那么舒坦了。若不是徐勋未雨绸缪寻了两个小板凳带上来,他们此时除了盘腿坐着就是屈膝跪着,决计找不到第三个姿势。即便如此,北镇抚司这位理刑千户仍然很不习惯地扭了扭脖子,这才开始问话。
听李逸风从姓甚名谁、籍贯何处、年龄几何一路问下来,徐勋几乎有一种时光交错的错觉。然而,当李逸风问那大汉做何营生时,他却本能地感觉到对方犹豫了一会。而这时候,李逸风出人意料地伸出手去,迅疾无伦地接上了那大汉的肘关节,旋即又一下子将其卸掉,继而就卡住了他的下巴,将那人的哀嚎呼痛全都卡在了喉咙里。
“要是你还想多来几次,就尽管编瞎话!”
尽管平曰对付这种小角色有的是从肉体到精神的各种手段,但此时此刻在朱厚照面前,李逸风只用了最简单直接而又不血腥的一种。果然,当他松开那大汉的下颌时,那满头冷汗的大汉立时张口说道:“小的说实话,小的说实话!是有人给了我们几个二十两银子,让我们跟着这位公子,然后狠狠教训他一顿!”
李逸风一下子听出了其中的语病,立时皱眉问道:“哪位公子?”
“是这位。”
那汉子浑身都动不得,只能用硕果仅存还能活动的下巴冲着徐勋努了努嘴。本就有所预感的徐勋几乎是和之前朱厚照一样不管不顾地站起身,脑袋重重碰到了上头车厢的顶板,旋即才慌忙低头弯腰,却是满脸愧疚地说:“小侯爷,我……我真没想到竟是我这个才刚到京师的惹了这样的祸事,都是我的罪过……”
朱厚照看着徐勋也和先前自己一样撞着了脑袋,不觉幸灾乐祸地笑了笑,听着这解释才若有所思地说道:“对啊,你才刚到京城,哪里来的仇人?李逸风,继续问!”
见李逸风那鹰爪似的手又伸了过来,那大汉既畏惧北镇抚司的凶名,又生怕再吃一回苦头,慌忙大声叫道:“要是小的说一句假话,管教天打五雷……不,管教小的在北镇抚司里吃十八遍不重样的刑罚!”及至李逸风的手停了,他方才一口气说道,“小的那会儿拿着钱也不放心,所以有意跟了跟,发现人从兴安伯府后门进去了。”
“兴安伯府?”
大明朝勋贵不少,但对朱厚照来说,真正需要记的除了那几个国公之外,就是自己的那两个舅舅。所以,他搜肠刮肚也只记得听过这么个名头,似乎是在京营带兵的,当下就看着李逸风打算听他解释。果然,李逸风斜睨了徐勋一眼,就垂下头说道:“小侯爷,这兴安伯……和徐公子是亲戚……”
“什么?”
父亲弘治皇帝那儿的亲戚众多,但那些藩王朱厚照几乎一个没见过,至于母亲张皇后那边的亲戚,朱厚照除了一个表妹全都不待见,此刻听到算计徐勋的居然是他的亲戚,他顿时一下子炸了,当即一捶身下的座位,怒声骂道:“混账东西,真是混账东西!”
“小侯爷息怒……”
徐勋这一句话还没说完,就只见朱厚照跳将起来,劈手给了那汉子啪啪两个耳光,旋即还不解气,又猛地一脚把人踹在地上,死命在其身上踩了好几脚,这才气咻咻地坐下。之前和朱厚照在马车里说了那么一番话,这会儿他大约能体会到,这位太子的雷霆之怒与其说因为自己,不如说因为之前在寿宁侯府憋着的气,抑或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听到的流言。于是,等到朱厚照坐下身来,他就递了一块帕子给这位已经是满头大汗的太子。
李逸风冷眼旁观,见原本还在生闷气的朱厚照不假思索接过帕子就胡乱擦了擦脸,心里顿时暗自纳罕。他本觉得今天这几个人竟是和徐勋有关,太子就算不怪罪,也总会心里存下疙瘩,可没想到太子竟是比徐勋更生气,这实在令人匪夷所思。要不是他亲眼见证今儿个徐勋第一次见到太子,几乎就要认为这两个人非但认识,而且必然有深切的关联。
徐勋瞥见李逸风若有所思地将一团麻胡桃塞进了那汉子的口中,旋即手起斩落一下子敲晕了人,他这才开口说道:“小侯爷,这几个人就交给北镇抚司处置吧,随便寻个罪名足够他们喝一壶了。至于他说的什么指使,小侯爷不如当成没这回事……”
“没这回事?那几个人可是要对付你,你居然能当成没这回事?好啊,你就这么胆小怕事,我看错你了!”
面对朱厚照先是不可思议,继而则是怒气冲冲的目光,徐勋便微微笑道:“小侯爷,对于那些想要你死想要你倒霉的人,你平平安安风风光光地活着,就是最好的报复了。别人算计越多做得越多,就犯错越多破绽越多,否则怎么会有句话叫做多行不义必自毙?再说了,如今的兴安伯毕竟算我的长辈,和长辈置气理论,别人总免不了要算到我这晚辈头上,我何苦给自己找麻烦?”
听到这番话,朱厚照本能地想起自个那两个讨厌却摆脱不了的舅舅,而且为了这个还老被父皇训斥,一时竟有些心有戚戚然,当下竟同病相怜地重重点了点头:“你说得也有道理……不过,当成没这么一回事我可不干,回头我一定告诉我……爹,让他评评这个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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