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飞逝,距离正德皇帝朱厚照登基已经将近三个月了。尽管乍然从沉稳内敛的弘治皇帝换成了如今飞扬跳脱的正德天子,朝中大臣很不习惯,但民间百姓却没有体会到太大的不同来——或许唯一的不同就是小皇帝常常折腾出各式各样离奇的事情,让他们在每曰茶余饭后能多些聊天的话题。因而,八月十五中秋节这一天,当朝廷的告示再次在西四牌楼的告示牌上张贴了出来之后,自然有不少人一哄而上围了上去瞧看。
如今尽管识字的百姓很有一些,可毕竟诏书的文字艰深,不少人都是能把字认全却没法把意思看全。好半天,方才有一个秀才被人请了过来通篇念了一遍,旋即又被人求着解释了起来:“这上头的意思很简单,皇上登基,这几个月却降雨不止,皇上体恤天下刑狱里头关着的犯人,所以打算让刑部大理寺和都察院好好地把刑狱清理一遍,不要留下什么冤案。只不过最后还有一条,但凡大逆的犯人,遇赦不赦,而且在这几天之内速决。”
“这么说西四牌楼又要杀人了?”
“这还没到秋天呢……皇上年轻,可仁厚归仁厚,杀起人来倒是不手软!”
“陈六家的,你胆子不少,居然敢编排皇上他老人家!”
西四牌楼这边厢喧嚣一片的时候,刑部衙门却是沉浸在一片肃然的气氛当中,就连里里外外走动的皂隶书吏也都战战兢兢。执掌刑部多年的尚书闵珪突然卷入什么恐吓刺杀的案子里,结果落得个比勒令致仕只好一丁点的“重病”致仕,而在刑部有多年资历的左侍郎屠勋却阴差阳错没得到尚书之位,反而给吏部左侍郎焦芳给占去了。而新尚书刚刚到任,皇帝便下令清理天下刑狱,这下子前头的事情还未完全审结,刑部又要忙个脚不沾地了。
这会儿正堂之中,焦芳眉头紧锁地看着自己从吏部带来的那个心腹皂隶,仿佛不可置信一般一字一句地问道:“你是说,皇上打算复了唐寅和徐经功名?”
“是。司礼监李公公特意让人送信来说的,道是皇上无意中对左右露出的口风,他好容易才打听到的消息。说是此番清理天下刑狱,一来就是为了唐寅和徐经的功名,二来就是为了要把郑旺那几个先头闵尚书拖着迟迟不决的人给杀了。”
就为了这么两件事,居然害得他几乎被那么多案牍给压弯了背!
焦芳恨得牙痒痒的,摆摆手吩咐那皂隶退下去,有心想找刘瑾再探听探听,可再想想辗转听说刘瑾刚当上内官监太监,在宫里头大肆栽培私人,和司礼监李荣王岳等人的冲突不断,他就有些犹豫。可思来想去,他实在是不能忍受这样不明不白在刑部处理这些乱七八糟的刑狱,兼且被动地接受天天和屠勋过招的结果,他还是吩咐了人去给刘瑾送信。然而,一直到太阳落山月亮都快出来了,他才得到了消息,匆匆出了衙门赶往刘瑾的私宅。
“这大好的中秋节,宫里皇上正陪着太后赏月呢,你这么急着找俺什么事,害得俺急急忙忙赶过来!”
刘瑾一见着焦芳就是一大通埋怨,脸色很有些不好看。这中秋节并不是大明朝的正节,甚至还不如端午来得盛大,做些月饼赏月也就完了。可中秋毕竟有团圆的意味在,这偏巧是弘治皇帝朱祐樘去世之后的第一个中秋节,朱厚照自然千方百计哄张太后开心,有头有脸的太监们全都在跟前奉承,焦芳偏生把他给约了出来,他怎能高兴得起来?再者,他给焦芳谋了个尚书的位子,焦芳之前竟然没有丝毫表示,他心里自然就更不痛快了。
焦芳看出刘瑾那勉强的脸色,当即放下身段摆出了恭敬客气的求教模样:“刘公公,我是想求教求教,皇上这一次下诏要清理天下刑狱,这究竟是个什么目的?”
刘瑾比焦芳小十几岁,见焦芳如今升了尚书对自己还恭敬,他的心气就稍微平了些,而且问得这个又正好是自个知道的,他便嘿然笑道:“这事你去问别人,还真未必有结果,俺就实话对你说了吧。这第一,当然是之前闵珪在任的时候,拖着郑旺那原本该斩立决的案子整整快一年,皇上心头恼火,想要赶紧把人杀了,眼不见心不烦。第二嘛,就是当年那桩科举弊案,皇上觉得冤了那两个士子,打算复了他们的功名。就这么简单,你好好办就是。”
果真如此!还就这么简单,好好办!
焦芳几乎气得七窍生烟,可当着刘瑾的面却不得不勉强按捺着,随即又小心翼翼地试探道:“刘公公说的是……说起来此次升任刑部尚书,我这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的。要知道廷推送上去的名单有三个人,屠勋在刑部资历老,王华有谢阁老撑腰,儿子王守仁从前又和皇上有些缘分,最后怎定了我?”
不问这话还好,一问这话,刘瑾顿时恼火了起来。他盯着焦芳看了老半天,这才重重哼了一声:“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这事儿是皇上御笔一勾定下的,除了俺,还有谁能那么大能耐能劝着皇上决定一个刑部正堂?就连那徐勋都不敢!”
这一句话透露了太多的讯息,焦芳只觉得心里翻滚得厉害,好容易才陪笑道:“那是那是,公公在御前的宠信无人能比……只不过,那徐勋胆大包天,他还会有不敢的事?”
“他进京才一年,认识几个人,到哪举荐一个刑部正堂?”刘瑾想到徐勋那时候的知情识趣,脸上一时满是笑容,“所以,皇上一问他,他就推辞说自己推举不出这种人才,俺才立刻举荐了你。你之前替徐勋说过几次话,皇上对你印象深刻,再加上廷推本来就有你的名字,当然立时三刻就勾了。这次清理天下刑狱正好是个机会,办好了还愁没有圣眷?”
纵使焦芳和李荣也打过多年交道,可李荣从来没有像刘瑾一样用这种居高临下吩咐的态度对他说话,一时焦芳心里异常不是滋味。亏得他反反复复用身在曹营心在汉来安慰自己,沉住气后便字斟句酌地说道:“刘公公好意我知道,只不过,从前我是吏部左侍郎,距离尚书之位不过一步之遥,而马文升垂垂老矣,此番又正好成了众矢之的,只要他去位,我就能顺理成章拿捏住吏部,到时候天下官员升迁尽在手中,岂不是比刑部更好?”
刘瑾闻言一愣,这才隐约觉得自己有些艹之过急。然而,他素来是刚愎的人,对于焦芳本就有几分看不上,这会儿顿时趁势霍然站起身来:“怎么,俺给你尽心竭力谋划前程,你还挑三拣四的?你以为俺不想把吏部尚书拿到手啊,马老头是众矢之的,可这次的上书偏讨了皇上喜欢,这一时半会下不来,人又是老而不死的,你一大把年纪了,等多少年才能等到那位子?”
说到这里,他越发觉得自己想得没错,当即气咻咻地端起茶道:“好心当成驴肝肺,俺没工夫和你多说了,这还要紧赶着回宫去,你自个回去好好想想清楚!”
焦芳还想再说,可看到刘瑾满脸不耐烦,不得不忍着心头火气告辞离去。等到出了门一上自己的轿子,他方才忍不住重重一拳砸在扶手上,结果这会儿四个轿夫正打算抬起轿子起行,吃这一捶,左前方的那一个一时脚下一个趔趄,这轿子立时砰然落地,焦芳一个措手不及,在轿子里撞了个东倒西歪,最后甚至一个前冲跌出了轿子。虽然旁边服侍的小厮见机得快相扶一把,可他的膝盖还是重重碰到了地面,一时疼得脸都青了。
“老爷……”
“小的该死!”
尽管那肇事的轿夫慌忙磕头求饶,可这膝盖的疼痛不过是在肉里骨子里,焦芳心里的刺痛却是根本忍不得。紧咬牙关克制着没有在刘瑾的私宅门口发火,他勉强支撑着坐回了轿子之中,随即方才艰难地迸出了一个字:“走!”
四个轿夫面面相觑了一会,最后还是不约而同战战兢兢扛起了轿子起行,而那小厮则是冲后头两个家丁打了个手势就匆匆跟上。等到这几个人消失在了的夜色之中,刘宅门口方才有人拔腿往里走去通知了刘瑾。
“一把年纪还毛毛躁躁的,要不是俺手里没人,怎么会用你!”刘瑾嘀咕了一句,终究还是放下了这一茬,突然又冲着那小厮开口问道,“俺大哥他们接来了没有?”
“回禀公公,大老爷他们尚未到京城,只有两位侄少爷今天已经到了。”
刘瑾闻言一愣,随即立刻站起身来:“来了也不早告诉俺一声,快把人叫来俺瞧瞧!”
等到那小厮三步并两步冲出门去,不一会儿就带了两个收拾得整整齐齐的年轻人进来给他磕头,他便仔仔细细端详了两人好一会儿,这才突然咧嘴笑了:“好,好,俺总算也找着几个自家人帮衬。你们两个,都叫什么?”
“叔父,侄儿刘二汉。”
“叔父,侄儿刘奎。”
见两个人头磕得异常利索,刘瑾一时眉开眼笑,又大量片刻方才一拍扶手道:“好,都起来,今天中秋节,陪着俺好好看一看月亮,俺总算是有自家人陪着过中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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