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瑾原本是打的如意算盘,怎料到突然横出来寿宁侯夫人这么一个人物,一时心头无比恼火。要是从前,小皇帝对两个舅舅都不甚亲近,他琢磨个法子给寿宁侯一点颜色看看却也不难,可自从前次军需事,还有张宗说大闹东厂,朱厚照对寿宁侯张鹤龄反而看法颇有改观,他就不能贸贸然行事了。因而,这一日傍晚回了自己在宫外的私宅,见张文冕和孙聪一块迎上前来,他忍不住就恼火地说道:“好端端的事情,偏生给一个妇人给败坏了!”
“公公,您说的这是……”
孙聪是自己的亲戚,张文冕在京城无亲无故,刘瑾用起来自然放心,此时便没好气地将寿宁侯夫人搅局的事情说了。听得这话,这两个心腹对视一眼,孙聪便赔笑说道:“皇上虽说让李梦阳出外,但既然就是当着那么几个人说的,要诓一诓康海这么个状元,应该并不难。公公只让人放出风声去,就说让康海三日之内登门来,否则便以亏空巨大为由把李梦阳参到御前,谅他必然不得不来。他只要来了,先头小人已经对钱宁交待过,让他对李梦阳透露出去,到那时候康海一片苦心为友人,却遭人嫌弃,决计会死心塌地跟着公公。”
“孙爷想得固然周到,但兴许忘了一件事。”张文冕虽是后进,但素来不甘落于人后,这会儿见刘瑾有所心动,他就出口说道,“学生听说过一件事,李梦阳康海徐祯卿等人常常开诗会文社,作诗著文,时人对他们的诗文称赞不已,号为七子。既然如此,李梦阳康海和徐祯卿交情理应不俗。徐祯卿乃是兴安伯府常客,其老乡唐寅又在徐家长住,遇到这样的事情,康海说不定会赴徐府求助!”
此次笼络康海是孙聪出的主意,刘瑾此前也没和张文冕商量,觉得这计策不错,便照章行事,谁知道这会儿竟被张文冕找出了这样的漏洞。他愣了好一会儿,最后忍不住一下子停住了脚步,看着张文冕好一会儿,这才嘿然一笑。
“小张,你到底是秀才,这些文苑中事,你毕竟比孙聪精明些。这些文官上头的勾当日后你去管,务必不能再出今天的纰漏!”说完这话,他就扭头瞥了一眼脸色讪讪的孙聪道,“孙聪,你是咱家的妹婿,咱家也不会亏待了你。那些账目和迎来送往还是照旧你管,但这些人事上头的事情你就不用插手了。还有送给钱宁的那个小楼明月,你盯紧些,徐勋一而再再而三到咱家这儿挖墙脚,咱家好容易才挖着这么一个,要不能挖出他身上的最大价值来,咱家就亏大了!”
孙聪虽觉得有些不甘,可刘瑾说也说了,他也只能接受了这样的安排。这对于最后这番吩咐,他忍不住开口问道:“公公,那康海的事情……”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他要是攀上了徐勋,自然不肯上咱家这里来!咱家又不是纠缠不休的人,用不着和人去抢,天底下又不是就他这么一个状元!”刘瑾没好气地哧笑了一声,随即就淡淡地说道,“礼部尚书给谢铎当了,那王守仁的老子王华咱家也不想再看见,回头对焦芳说,林瀚既然到了京城任吏部尚书,那就升了王华去南京当吏部尚书!要是这么一件小事他还办不好,那他这个内阁次辅也不用当了!”
王华的事情搁置多时,如今再次提起,张文冕和孙聪都察觉到了刘瑾话语之中的怒气。此时此刻,两人都知道此时若是插嘴不免触霉头,自是连声答应。然而,张文冕送了刘瑾进书房,见刘瑾吩咐随侍的小火者将匣子里的奏疏铺满了案头,他见孙聪不在,便上前几步低声说道:“先头还有一件事孙爷未来得及禀告公公,宁王那边的人又登了门,送来了一对汝窑的瓷瓶。东西的品相极好,放在外头千金难买。”
“又送了礼?”
如果别人一味登门来催,刘瑾自然会恼火,可人不催不问,每次登门便有价值不菲的珍玩送上,他纵使脸皮再厚,也不免有些不好意思。斟酌了许久,他便若有所思地说道:“之前咱家有意把消息泄露给锦衣卫,那李逸风必然会知会徐勋,可徐勋既然一直没反应,料想不会在这事情上拦着。这样,回头咱家就把这奏疏发内阁,只要是朝堂当中没太多有分量的人反对,应该僵持一阵子,就能通过了。”
“公公毕竟是内朝之首,徐勋虽是圣眷正隆,可外朝资历人望盖过他的人比比皆是,不说别人,李东阳便是显见的百官之首,他自然不可能事事和公公相争。”
这话说得刘瑾面露得色。毕竟,手掌司礼监批红的权限自然非同小可,这也是他现如今凌驾于徐勋之上的最大砝码。然而,张文冕话锋一转,便又低声说道:“只是,平北伯这人大诚实伪,大奸似忠,却比公公更容易笼络人望,只看如林瀚张敷华谢铎这样的人物都肯和他相交,屠勋甚至也有投效过去的端倪,便足可见人才二字的重要。若再加上正年富力强的杨一清张彩之辈,年轻一代的康海徐祯卿湛若水等等,他的底子就厚了。公公要吸引人来投,学生不才,这些天殚精竭虑,找到了一个最好的人选和切入点。”
刘瑾刚刚极好的心情被张文冕一言败坏,脸一下子就阴了,可听到最后一句话,他禁不住面色稍霁,却是皱眉问道:“什么人?什么切入点?说来咱家听听?”
“就是公公的同乡,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巡抚保定等处兼提督紫荆诸关的那位。”张文冕一言说完,见刘瑾若有所思地沉吟了起来,显然是在印象中陕西籍的官员中搜索这个官职的人究竟是谁,他便趁热打铁地说道,“此人素有能名,但却做事太大胆了些,对下头又严苛,而且在京时间不长,不可能和平北伯有任何交集。学生的建议是,公公不但要拿下他,而且要显示公公做事公允的心思,不拘一格用人才的手段。”
宁王谋复护卫的奏折在朝堂引起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尽管前任宁靖王的事情已经过去快二十年了,但毕竟朝中有的是六七十七八十的官员,对那些劣行仍旧记忆犹新,因而反对的声音相当强烈。然而,也有人觉得,区区南昌左卫总共不过五千人,改隶王府也翻不了天去,总得给藩王稍存体面。此事虽悬而不决,甚至有人私底下说是刘瑾受宁王贿赂,可如今刘瑾正如日中天之势,少有人一再坚持,只是争议不下。
至于被关进内厂诏狱多日的李梦阳,反而并没有引起多少震动。由于他那孤高的性子,在外头替他奔走的,也就是几个文友罢了。这一日,李东阳因身体不适提早从文渊阁回家,一到门前时,便有管家上来禀报道:“老爷,中书舍人何景明求见,已经等了两个时辰了。”
“何景明?他这个中书舍人请了长假在家,居然这时候到这儿等着了?”
京城赫赫有名的这几个才子,李东阳自然不会不知道,更何况何景明还是值守内阁的中书舍人,此时倏忽间就明白了人登门拜访自己的缘由。若是从前,看在李梦阳是自己的得意门生,又是杨一清引荐的关系,他怎么也会设法援救,可如今京城一桩桩一件件层出不穷都是事情,李梦阳甚至还在醉酒之后对他语多不满,那些闲话都传到他耳朵里来了,他不由得犹豫了片刻。
“对他说,李空同的事情我知道了。他是我的门生,我不会放任不管。我今日回家是因为病休,不便见客。”
一言定下了不见的基调,等到回到正房换下了衣裳,又信步去了书房,他忍不住让书童找出了李梦阳当初贺寿时的《少傅西涯相公六十寿诗三十八韵》。时隔数月再次看这首诗,他便瞧出了当初不少略过的东西来,最后合卷之余,眉头不禁微微蹙了起来。
他终究还是理会错了自己的意思……也难怪,想当初李梦阳年纪轻轻就作什么进谋芝盖侧,待问紫玉房的诗,孤芳自赏,只想着做帝王师,却不想想自己连同僚之间的关系都处不好,如何还能待问紫玉房?不吃些苦头,他日迟早闯出更大的祸事来!刘瑾应该不是存心要取人性命,只究竟所为何事还不知道,再等几日看看再作理论不迟!
何景明在李府吃了个闭门羹,即便愤懑,也只能悻悻离去。而等到在闲园和其他两人碰过头后,得知费尽心机去见各位大佬的边贡和王廷相几乎都一无所获,他顿时一筹莫展,最后愤而一拳击在石桌上:“如今奸阉当道,正道难昌,这官也没什么好做的了!等空同这事情有了结果,我打算辞官回乡读书,各位意下如何?”
边贡和李梦阳王九思是弘治九年的同年,而何景明康海王廷相三个,则是弘治十五年的同年,唯有徐祯卿科场中进士最晚,是弘治十八年。此时此刻,边贡左右一看,见徐祯卿康海和王九思都不曾来,他顿时皱眉说道:“昌谷和对山这几天一直不见踪影,这下连王敬夫都不见了,他们这是怎么回事?”
“谁说我不见了?”
随着这话语,王九思便出现在了三人面前。他眉宇间颇有几分郁气,一屁股坐下之后,好一会儿才声音干涩地开口说道:“我去了刘公公的私宅。”
“什么!”
这话说得其他三人勃然色变,不等他们出口说什么,王九思就冷笑道:“看仲墨你这样子,就知道你上元辅那儿却吃了个闭门羹,其他人也好不到哪儿去。既然如此,解铃还须系铃人,我不去找刘公公还能找谁?那边的门却比咱们的首辅大人门庭好进,虽说刘公公尚未出宫,可到底有人问过缘由,请我晚上再去!”
尽管何景明对王九思的话大不以为然,可一想到自己在李东阳那儿苦等两个时辰却不曾见到人,顿时一言不发地叹了一口气。边贡和王廷相对视一眼,忍不住思量起了何景明辞官的话来。就在众人一片沉寂之时,却听见外头传来一阵笑声,紧跟着,却是康海和徐祯卿精神奕奕地出现在了他们面前。
“这都什么时候了,你们两个姗姗来迟也就罢了,还这样心情好?”
徐祯卿见何景明满脸的愠怒,他便笑着拱了拱手和其他众人都见了礼,这才笑道:“我心情怎能不好?明日空同兄就可以放出来了,难道我还要愁眉苦脸不成?”
此话一出,众人齐齐吃了一惊。紧跟着,何景明就恍然大悟地一按桌子站起身来:“莫非是昌谷你去求了平北伯?”
见徐祯卿含笑不语,他越发相信这是事实无疑,忍不住竖起了大拇指:“好,好!前次王伯安的事情,听说也是你出的面,这次又是你,咱们没交错朋友!没想到平北伯如此仗义,王伯安也就罢了,毕竟和他有共事之谊,李空同却和他没有交情!”
得了这么个好消息,众人顿时心情都好了起来,王九思甚至打趣道:“要说交情也是有的,李空同从前还上书骂过人家,不想人家既往不咎,这关键时刻还出手捞人。”
徐祯卿这才拉着康海入座,却冲着康海努努嘴道:“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那时候对山也一起去的,再加上平北伯赞赏对山这状元郎的才学,所以才答应了。只不过平北伯最初没把握,也没把话说太满,我也不想让你们白高兴一场。只是,就算韩尚书曾经在户部整饬了几年,那里仍是一堆烂帐,若真正相争起来,刘瑾一定要查账,空同也得不到好。所以这一回空同就算能出来,也不得不吃些亏,据平北伯说,怕是要调去山西。”
“山西有什么不好,如今朝廷里这个样子,还不如外出为官!”何景明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随即就开口说道,“道不同不相为谋,还不如远远避开来得干净。”
王九思却面色微妙地冲康海道:“对山,原来你这状元郎名声在外,不但平北伯这样的人物知道,就连刘公公那儿,似乎也放出话来,说是倘若你登门,李空同的事情好商量。”
“你就别打趣我了,不过就是个状元的空名头。”康海一想到这几日在徐府书房中,听徐勋和张彩等人剖析军事,纵谈天下,和他们这些人一味空谈却影响不了朝中大事全然不同,虽对王九思陡然揭出刘瑾抓了李梦阳是志在逼他投效有些惊讶,但仍是声音平和地说,“如今的时局放在这里,要么辞官,要么外放,要想留在京城实实在在做些事情,而不是浑浑噩噩随波逐流,名声这些算得了什么。”
见康海竟是表明了态度,除了已经知道他决意的徐祯卿,其余几个人不禁面面相觑。何景明一愣之下,好半晌才若有所思地说道:“平北伯要你做什么?”
“修国史。”
徐祯卿代他说出这三个字,众人都不禁露出了殷羡的表情。须知修国史看似枯燥,却是个升官的捷径,若因此而名声上达天听,升迁之路简直是一马平川。而康海扫了一眼其他人,这才恳切地说道:“吏部尚书林大人和都察院左都御史张大人年纪都大了,希望抽调些年富力强的人在两部行走,诸位若是有意,凭借我等才干,未必不能走出一条路来。”
纵使刚刚口口声声说辞官的何景明,此时此刻亦是露出了犹豫的表情。而这时候,徐祯卿方才拿出了最后的杀手锏:“要想朝中不是万马齐喑,轻言辞官便不可取。更何况,文选在于吏部,算不得是阿附谁!”
整整被关了十天,虽是饮食起居都并未刻意留难,但当重见天日的时候,李梦阳仍瘦了一大圈,脸上尽显憔悴。接过放山西布政司经历司经历那道圣旨之后,他步履蹒跚裹着肥硕的棉袍,趿拉着一双大棉鞋出了西安门,重新看着西安门外大街上那些店铺行人车马,重新看到那几个文友,竟是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空同!”
何景明第一个迎了上来,见李梦阳的表情都有些呆滞,他不禁吓了一跳,赶紧拉着人到了一旁早就等候着的马车前头,不由分说将他推了上去。七个人分坐了两辆车上路,不消一会儿就拐到了熙熙攘攘的羊肉胡同。找了一家常来常往的羊肉馆子,挑了一间还算干净的包厢,何景明吩咐伙计把酒送上,随即就亲自筛了一杯酒热了送给李梦阳。
“来,今天大伙给你去去晦气!”
“多谢各位了。”李梦阳勉强开口说了这么一句,待热热一杯酒下了肚,这些天囚禁的郁闷凄苦不甘失落仿佛都被冲淡了好些。然而,当看到康海关切地看着他时,他却陡然之间想起了那一次听到钱宁所说的话,放下酒盏后就忍不住说道,“为了我的事情,想来各位费了不少心,尤其是对山,亏你能放得下名声去求刘瑾!”
此话一出,四座顿时一静,随即王九思便愕然说道:“对山去求了刘公公?不会啊,去求刘公公的是我才对,只可惜没见着人。至于对山,他是和昌谷去求了平北伯。”
“什么?”
李梦阳一愣之后,见众人全都是一致的赞同之色,他一时有些难以启齿似的,好一会儿才开口问道:“这次救我的,居然又是平北伯?”
“你以为还有几个人能和刘瑾打擂台?”何景明没好气地哼了一声,又筛了酒热热的递给其他人,这才头也不抬地开口说道,“只不过,你这事情说到底仍是当初驱逐八虎的余波,所以人家只能找了借口让寿宁侯夫人出马,把你得罪寿宁侯的旧账又翻了出来,这才借着圣意让你远离京城这个漩涡。虽说是贬官,但你还是离开京城的好。不说别的,我为了你的事情去求元辅,结果苦等两个时辰,人回来了却不肯见我。”
见李梦阳的脸色一下子阴沉了下来,王廷相连忙打圆场道:“好了好了,事情都过去了,再说这些未免没意思。来来来,今天本就是为了给空同去晦气,咱们大家敬你一杯!”
一轮酒喝了下来,李梦阳不知不觉就已经有些醺醺然。他带着酒意把徐祯卿叫到了一边,待得知其和康海上徐府求助的情景,他忍不住又开口问道:“如此说来,大家齐齐投了平北伯?”
“不能说是投靠,只是人尽其才罢了。”徐祯卿见李梦阳面色一阵红一阵白,误以为他是以为自己之事连累了朋友,忙又解释道,“对山是去修国史,何仲墨还在内阁任他的中书舍人,王敬夫调了吏部文选司主事,边兄原本那太常寺寺丞当得很悠闲,不愿升调,所以也就罢了,至于王子衡,则是调任都察院任监察御史。”
听到一应同伴各有职司,自己却要去山西布政司经历司当一个小小经历,李梦阳忍不住想到当初自己听从李东阳之意促请韩文带头伏阙,最后韩文去职,刘健谢迁致仕,授意自己此事的李东阳反倒是升了首辅。如今这些人借着相救自己的仗义名头,同样一一得美官,他忍不住突然哈哈大笑了好一会儿,最后跌跌撞撞走到桌子旁,也不管酒是冰冷的,倒满了一大杯就仰头一饮而尽。
那冰凉的酒液入肚的一刹那,他只觉得一股寒气油然而生,整个人一下子打了个寒噤。
“王守仁……王伯安……我和你都是天下第一愚人,不分先后!”
尽管其他人稀里糊涂没听清楚,素来不喜饮酒,今晚也不过浅尝辄止的康海却听清楚了。对于李梦阳骤然提到王守仁,他虽有些不解,可等到这一夜酒宴散去,他安步当车回家的时候,被一阵冷风陡然一吹,却是刹那间想起了李梦阳起头径直问他是否去找过刘瑾的话。
难道这事情……竟是被刘瑾捅给了李梦阳知道?怪不得,怪不得……李梦阳这人素来是高傲到了极点的人,要是认为刘瑾抓了他李梦阳,不过是为了屈服他康海就范,只怕会因此和自己割袍断义!所以,今夜明明是大家庆贺他出狱,他却把自己和王守仁并列,说什么天下第一愚人!
你只看到大家因祸得福,却不知道今次倘若没有平北伯,大家得为你受多少冷眼么?这么多年交情了,本以为是知己,没想到大风大浪面前,就什么都显露无遗了。
ps:康海李梦阳的公案,李梦阳和李东阳的过节……可以作为文人反目的标志性例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