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医们白日在宫里当值,晚上回宫外的府邸过生活,朝九晚五,每夜还会分别值夜,以确保主子临了有哪样病痛,有人在身边伺候着。
故而在太医院当差的宫人,尤其那为商霭所用的小太监,素日里管顾好自己的差事之余,能够自行掌控的时辰不多,且自有规律才。
加之他被押下去之前托出自己隔三个月必须服食一次解药,那送药的人虽不会准确至三个月便入宫一次,但其藏药的时日决计在那段时日之内,并且,与小太监当差的时日和时辰错开。
掌握了这一关键,慕容紫当即就命高汶再去一趟太医院,寻端木提点拿这一年内当值的册子。
太医院那边还余惊未定,好在经过排查后,没了嫌疑的一众已纷纷按上了下巴,守在院外的禁卫军也撤了。
正逢午后,彷如先前那一场势如闪电的缉拿没发生过摹。
各自的人心静得颇为慎人。
寒冬的天儿,十几位太医们在稍大的一间屋子里,煮茶暖胃,相互安慰。
谁能想到会遇上这么个事啊!
高汶去的时候,正好听见端木提点对下首的同僚训话,“莫说本提点没有提醒过你们,今日之事,出了太医院的门槛,心思和惦记全都留在身后,丁点儿不能带出去,尤其不能带出宫去,哪怕往后有人问起,也要三缄其口,咱们为医者,在宫中只管为主子们身体康泰,其他杂事琐事污糟事一概不管。”
有人惴惴不安问,“那倘若是两宫太后问起呢?”
听到此,高汶不觉微顿了一步,想听这位提点当如何说。
孰料端木提点从椅子上蹦起来,大骂了句‘你傻啊’,又道,“两位太后耳聪目明,这么大的事情,若然想管,这会儿早都使个宫女儿太监来,随便传你、你、或者你去问话了,既然没有,说明什么?”
自是说明太后们乐于看看慕容皇贵妃到底想做什么。
这不过是开始而已,真正的重头戏在后头!
待那时,还需要他们这些太医如同卑贱宫人那般嚼舌根?
击响双掌,端木提点真真儿的道,“都给我放聪明些!你们行差踏错不紧要,莫要拖本提点下水!”
言罢,几位在太医院就职的老太医纷纷支持。
就连站在门外的高汶都听得颔首赞同。
这位端木提点医术在众太医中只算中等,将将入不惑之年,却在年中时候得宰相大人举荐,记得当时皇上也很痛快的准奏了。
现下看来,是对万岁爷和相爷胃口的精乖人!
收回神思,他笑着迈入朱门紧合的憩室,道明来意,不费吹灰之力的得到了这一年太医院排职的册子。
……
东华殿的偏厅里。
趁着高汶去太医院的空隙,慕容紫专门对东莱做了吩咐,“要是皇上问起你今日的事,你便说昨儿个我就无意中察觉太医院送来的汤药不对,仿佛被做了手脚,故而今日请了鬼医来,设此一局,没想到真的将人引了出来。”
停了停,她极有主意的向蓝翎问去,“有什么药是会让人落胎,但又十分隐秘的呢?”
蓝翎连思绪都不曾,直言道,“我早都帮你想好了——鳌甲粉末。”
“鳌甲?”慕容紫意外,不就是王八壳么?
蓝翎点头,笑得狡黠,“无色无味,混在汤药里,孕妇食后易血崩不治,是极厉害的东西。”
慕容紫听得一颤,不由在脑中自行想象了下,确实是一尸两命的‘好东西’!
遂,她对东莱道,“北狄暗人要我与我腹中孩儿的性命,未料被我先行察觉,将其一网打尽。”
应该能够一网打尽的吧……
慕容紫总觉得那一伙儿北狄的暗人就要被连根拔起了。
无奈的是,他们一个劲的想要她受孕,更成功得手,而她反以此毒计咒着自己不得好活,生生把遍布暗处的爪牙揪出来。
东莱听着,心里也是挺在此处迟疑不决。
太医院的小太监虽然死了,那几只能消解药性的药罐也被销毁,可今儿个的事闹得不小,皇上因要大宴群臣,走不开,故还不曾觉出蹊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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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人在这里,保不准皇上已经有所警觉了。
仔细的想了一想,他苦脸道,“娘娘,这……行不通啊!”
万岁爷是那么好欺哄的人么!
慕容紫略略板面,直勾勾的盯住他,“要是真的被他识破,你不会说是我要挟的你么?”
东莱苦涩的脸容再添三分愁,讨价还价道,“娘娘您要挟奴才,同万岁爷没得干系嘛。”
可想万岁爷闻之此事,定会一边拿冷飕飕的余光睨他,一边用听似祥和慈蔼,实则暗涛汹涌的语调,幽然而轻快的问他——
“东莱啊,你这内侍监大总管,是朕让你做的罢?”
光是想想,东大总管都冷颤个不停。
越想越没谱,龙威不可贸然挑战!
他忠君,他胆儿小……
慕容紫也知道,要拉拢对楚萧离死忠的人谈何容易?
要骗到楚萧离——更难!
她只能拖一时算一时,而那‘一时’,她想应当是够用了的。
定了定心神,她对东莱肃色问道,“你想让他难过么?”
东莱太明白她问的意思,立马真挚道,“娘娘定舍不得万岁爷难过,不若就……都对万岁爷说了罢!瞒着总不是个法子。”
他只差问出那句‘莫非真到了生产那刻,你是宁可要生下孩子,也不顾自个儿的性命?’。
慕容紫没想到要劝说东莱公公会那么艰难。
可这事没有他又成不了。
眼下看,要是不能说服他,不定等晚上宫宴散尽,楚萧离一旦回来,这家伙第一个便去告密!
这时,一直沉默的霍雪臣忽然开口对他道,“有鬼医作保,娘娘的性命暂且无忧,只在这段时日好生养胎,实在不成……”
他意味深长的看了慕容紫一眼,那眼神深到了骨子里。
都要将她望穿了!
慕容紫不由地缩了缩脖子,没有说话。
她懂,都懂!
霍雪臣晓得她视肚子里的孩儿如珠如宝如心肝,他愿意成全她,陪她再冒一次险。
可是啊,霍大人的眼神里想说的话何以明确,真到了那一天,哪怕他会讨她一生怨恨,都要弃小保大!
受不住那坚决眼色,她面上作淡淡然的垂首,用两手抚抱于小腹之上。
这里面有她的孩子,莫说,她都懂,可她仅仅只是舍不得。
见她回避,霍雪臣收回目光,继续对东莱道,“娘娘器重你,把实情说与你听,若你想将实情禀告皇上,大可去说,只不过在这之前,你当明白,皇上的心向着谁,你这大总管的位置,可否是对吾皇忠心耿耿,将所知所晓之事毫无保留禀告,就能牢牢稳坐的。”
此话委实大不敬!
但对素来深谙宫廷沉浮生存的东莱而言……太具有说服力!
他复杂的看看霍雪臣,再看看蓝翎,还有厅中其他人,最后,视线落在那矜贵人儿身上。
天下父母心!
皇上和娘娘的孩儿,能不能保得下来,真要看老天爷可否赏饭吃了。
一鼓作气,他咬牙道,“成!今后奴才就将脑袋寄放在娘娘这儿,听凭调遣。”
“只奴才有一点。”他给自己留了余地,又道,“奴才说句该死的话,要是到了连鬼医都束手无策的时候,除非娘娘杀了奴才,否则,奴才一定会将此事禀告皇上,以死谢罪!”
……
慕容紫成功说服了东莱,高汶很快将册子带回,为以防万一,她还派花影到六局,把杜欣的作息和排职册子取来,一并对照。
身旁有内侍监大总管帮手,进展比她想象中快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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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宫禁地,哪儿哪儿都是规矩,东莱除了马屁拍得溜,记性也好得叫人发指。
册子翻到一般,除去那小太监平素规律当差的时日,到了后半年,每个月上中下三旬,他都会挑一日去角楼去蹲守。
自然是无功而返。
再除却这些时候,排除进出皇宫的些许人,连倒夜香的都没落下。
而杜欣那边,因她乃六局尚宫之一,素日能在宫殿间自由出入,就是仁寿殿都去得,因此,她受约束的时候就更少了。
很快,东莱确定,“是万安寺的僧人!”
“每隔七七四十九日祈福一次,每次寅时正入宫,卯时中出宫。
那会儿有宫禁,就是主子们都不会轻易让手底下的人在宫宇之间晃悠,又是深夜,用来放药再合适不过!
万安寺!
慕容紫心绪一沉,想起当日与母亲前往祈福时,遭遇刺客的事。
她问,“可有入宫祈福的僧人的名册?”
东莱‘嗨’了一声,“历来只有方丈主持和其手下十位弟子能入宫,其他闲杂人等,宫门都近不了。”
他的意思:那藏药之人不可能入宫一趟,只放杜欣或者小太监的续命丸,肯定还有漏网之鱼!
而僧人入宫祈福,要在太庙敲木鱼诵经,人全都聚在一起,少一个岂会不查?
统统都有嫌疑,自当统统抓起来严加拷问!
只要逮出这个人,其余的都跑不了!
慕容紫对他夸道,“你的脑袋倒是灵光。”
难得做了一回判官,东莱心下兴奋,重操旧业,马屁本色不改,“全赖娘娘赏脸!”
……
杜欣已死,消息不知传到宫外去没有。
未免节外生枝,慕容紫让霍雪臣立刻带领禁军两百,前往万安寺拿人。
罪名是——通敌叛国、妄图迫、害宫妃与皇族子嗣。
有此定论后,东莱这就拿着慕容紫教他的话,到万岁爷跟前复命去了。
转眼,东华殿人声散去,恢复了往昔的安寂与宁然。
……
蓝翎留下陪小紫说话解闷。
道是解闷,该办事的人利落办事而去,慕容紫也很配合的命花影她们到外面去候着,这处就只剩下她二人。
案上,莲花香炉里有一丝一缕的轻烟悠然飘散出来。
里面烧的是上等的橘皮,味儿有怡神功效。
这是慕容紫自己想出来的,自打有了身孕之后,楚萧离几乎将东华殿有味儿的摆设玩意儿全都换了一遍。
嘴上从未说他对她肚子里的宝宝有多期待关切,心意全都从行动里体现得淋漓尽致。
手中捧着蜜枣甜汤,看蓝翎怔怔出神,且是不语。
经过早晨到此刻的主动出击,莫说慕容紫没想到自己有如斯潜力和魄力,连蓝翎也暗吃一惊。
之余,更多的是越发沉重的忧虑。
她是商霭的亲母,医术高过于儿子,心思却不及。
商霭必定早有所料,只要她和慕容紫相识,对其体内的毒定心中有数。
不管慕容紫是否知道实情,不管她说不说,与她而言,看不下去,便会出手相助。
这与世间对她的传言好坏并无太多关系。
她做事随性,好成全人。
当年洛怀歆为求杀死楚萧离,她不就是因为有趣,从而不吝赠药。
就算后来惹得洛宇文追杀她逃了半壁江山,她也觉着……不过是如此而已。
愈渐了慕容紫,蓝翎会想,只要不受孕,慢慢找寻解药,总有云开雾释的一天。
此为上上策。
对她的医术来说何尝不是种挑战!
可笑,没有这上上策,也无法阻止商霭的未雨绸缪。
曦昭因北狄之乱前来楚国,意料中的以此当作筹码和楚萧离谈条件,萧家当年对小紫所做之事难再隐瞒不去。
而此时,小紫早在商霭的机关算尽下,有了身孕。
然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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蓦地蓝翎止住忧愁的思绪,向端坐于上首,面容平静、暗自坚强的女子。
实则到这一步,仍在商霭的算计之中。
看小紫的一举一动,定是决心保下这个孩子,有此决定,必须先瞒了楚萧离!
可是……
“容我一问。”她艰难启唇。
慕容紫想也不想,更不看她,“翎姐,莫问我,求你。”
答案已藏在她这七个字的回答中。
蓝翎心里揪起一丝绞痛,“保住性命,往后做什么不可以?并非这一胎保不住,将来就真的不会再有。”
“可是很渺茫吧……”慕容紫了然道。
勾了唇,她对着自己的小腹笑了笑,红润的面容上充满慈爱的光芒。
“固然,我可以借这胎,在生产的时候利用她根除体内的毒性,我也相信,翎姐你医术高超,不至于叫我去见阎王,可我自己的身体如何,我心中有数。”
便是无人同她说,便就是潜藏在心里隐约的预感。
她总觉得,真的失去这个孩子,就会永远失去这缘分。
叹息了声,似有认命的意味,她道,“我也不知要如何说,就在一年以前,我都没想过孩儿的事。”
那会儿她在苏城,嫡女的日子过得惬意舒适。
纵使如此,她也会为今后多思多虑。
这个时代和她原本属于的世界完全不同。
没有先进的医术,感染风寒,吃不起药,都有可能送命。
可这儿又充满着各种的神乎其技,眼前的奇女子正是之一。
慕容紫不敢小看任何人,不想加害、失去任何生命,要问她当初在锦湖边受到段意珍的为难,决绝纵湖,可曾后悔?
她现下是悔的。
悔极了!
任凭那时她不爱楚萧离,任凭她忿忿不甘,无时无刻不想着出宫,和慕容家断绝关系往来。
然,肚子里的骨肉是她身体所孕育,痛或安慰,感受清晰至今,久久难忘怀。
也只有这个生命真正的、完全的属于她。
“过完上元节,带我与九郎去雪宫祭祀时,翎姐便出发去石城罢,我会派风影云影,并着无泪宫灵活善变的宫徒,沿途护送。”
她对满是担心的蓝翎笑笑,“若翎姐真的担心我,此行就算找不到解毒之法,也要早些回来,千万别将自己折在那个鬼地方。”
蓝翎亦是笑了,舒展了弯月似的眉,“你放心,定不叫你苦等。”
此番她回石城,一则为了慕容紫,一则……
孽子弄得中州生灵涂炭,为祸苍生。
养不教母之过,假如当初她能像小紫这样多关怀商霭,会不会,就不是今天这个样子。
……
夜了。
第三场宫宴正与太极殿里如火如荼的进行着。
这日算得腊月中的风和日丽,不但没有下大雪,在下午的时候,竟还出了太阳,灿然的阳光普照大地,将皇宫镀得光芒万丈,威武肃穆。
有矫情的大臣又说了……此乃祥兆啊!!!
只要不是唱和楚萧离这皇帝当得如何不称职,群臣拍这类马屁,他是毫无意见的。
非要跳出今儿个的不畅快,那便是小辣椒背着自己将后宫弄了个天翻地覆,很叫他吃惊。
……也不能算背着罢。
事后她不使了东莱来禀明一切么?
可不知何解,她越是坦白,楚萧离心里越没底。
几乎是毫不迟疑的怀疑——她有事瞒了自己。
可一面应付酒宴,一面在心中反复思绪,这是第一次,楚萧离没有找出任何破绽。
越发感到不妙。
他来来回回的闷着想了好几道,后而竟怀疑上自己,莫非因为宫宴离不开身,有人借此机会对付小辣椒,而小辣椒
犀利应对,让他无处表现,所以……
为此感到很失落?
想得乱了。
几杯酒下去,大臣们说再好听的话,万岁爷亦没心思对付,烂寻了个借口,起身离去。
……
走出太极殿,一阵沁骨的冷风吹来,散去他少许酒气,薄醉染身,视线朦朦胧胧。
身后,不知哪个追了出来,被禁军拦在数十步外,东莱侧首遗忘——
哎呦喂!
那不是太医院的端木提点大人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