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间是长安城中景色最秀美的时候,这座大城因为建造的四四方方,坊市有棱有角,再加上宫城皇城的巍峨耸立,所以看起来肃杀之气浓重的让人有些压抑。但再肃杀的地方也有秀美的一面,比如说谯国公刘弘基府里这个并不大的园子。
很难想象,堂堂一位开国公的府邸竟然这样普通甚至可以说狭小,相对于城中富户的宅子来说都要显得有些逼仄,大唐开国功臣中,刘弘基的府是规模最小的,倒不是皇帝对他不重视,只是赐给他在皇城附近的宅子他一直没有接收,而是用自己的钱在东城买了这个院子,前后两进,后面带一个面积不大的花园。
花园虽然不大,但绿意盎然。有一个方圆三十米上下的小池塘,里面还种了些荷花,正是盛开的时候,规模虽然不大但胜在颇有灵气。在池子边上毫不例外的有一座凉亭,凉亭里没有依着柱子做愁思状的美人儿,只有一个脸上爆了皮额头上还裹着纱布看起来有些落魄的大男人,在做愁思状。
美人倚窗凝眉深思,无疑是一道诱人的风景。刘弘基此时身处风景中,却是最破坏风景的存在。
李闲一路缓步走来,看了荷花,还折了一根垂柳枝做鞭子随意挥洒了几下。这种颇幼稚的动作,他从小都不曾做过。毕竟他来的那一年,心智上已经是个成年人。孩童偷青梅骑竹马玩过家家这种事透着可爱,但如果是李闲来做的话,他会把自己都恶心到。
当刘弘基看到李闲到来的时候,立刻起身迎了过来。他不是老僧所以不会入定,他只是坐在这里无所事事。眼睛一直盯着那莲池,眼睛里却没有那莲花。倒是视线随着一尾鲤鱼在池中游荡,当鲤鱼消失在小池子深处的时候,他看到了那一身黑色常服缓步而来的燕王殿下。
他不敢耽搁,因为他不是那种假惺惺做清高的人。
“刘弘基,见过燕王。”
他迎过去,然后恭敬的俯身施礼。
李闲也没有做什么快走几步连忙将他扶起来,然后柔声细语问及伤势如何的做作事。他只是点了点头,然后擦着刘弘基的肩膀走过去进了凉亭。没问伤势,没寒暄,甚至连句客气话都没有说。
刘弘基直起身子,看着燕王的背影苦笑着摇了摇头。
当他看到雄阔海的时候,便又抱拳说道:“重甲陌刀营的雄将军,久仰。”
雄阔海笑了笑还了一个平礼道:“见过谯国公,重甲营的将军只是我的副业……今儿我是主公专职的马夫,既然是马夫自然要有马夫的觉悟,不能做逾越了身份的事……所以你应该跟上主公的脚步,而不是站在这里和我说闲话。我去你湖边坐会,你莫要让主公久等了。”
刘弘基心说我如今哪里有资格让燕王殿下久等,再次苦笑摇头转身跟上李闲的步伐。
李闲在凉亭里坐下来,看着盛开的荷花竟是让人有一种心旷神怡的感觉。刘弘基看着李闲,这才发现原来燕王竟是如此神奇的一个人。他在军中,千军万马前那般自然,便是融入军阵的一位统帅,看起来就放佛他天生就该在军中一般。而此时坐于莲池凉亭中,他便融入了景色里,看起来放佛他天生就该在画中一样。
“孤知道你为什么不去上朝,所以你当然也知道孤为何而来。”
李闲没有说一句废话,而是直接进入了话题。
他指了指莲池中那一朵开得最大最盛的荷花问:“你在这里赏花,还是在孤芳自赏?”
刘弘基一怔,听出了燕王语气中的不满。
“只是深觉有罪,不敢见燕王,也不敢见陛下。”
“不敢见孤,你终究还是要见的。不敢见陛下,但不知你说的是哪个陛下?如今长安城中的陛下,已经不是原来的陛下。”
李闲看了刘弘基一眼,然后语气有些发寒的说道:“给孤一个你不上朝的理由,别说有伤,孤不是没有受过伤,身上的疤痕比起你来说只怕还要多一些。便是血流如注的时候也不曾耽误过正事,你也是军武出身,孤能做到的你自然也能做到。”
“我……”
刘弘基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觉着愧疚?”
“是”
“愧疚于你辜负了太上皇的信任?”
“是?”
“愧疚可有用?”
刘弘基沉默了一会儿摇了摇头道:“本打算静心思虑,越是静下来越是愧疚,所以殿下责备的对,愧疚没用,躲起来也没用。“
“孤不是来责备你的。”
李闲看着刘弘基一字一句的说道:“孤没有这个闲工夫。”
……
……
“你应该觉着庆幸,而且应该满足,甚至可以得意骄傲一些,因为孤之所以亲自登门来见你,是因为你有用。”
李闲道:“若你是个没用的人,孤自然也不会来你这里。”
话说的越来越直接,但这样反倒让刘弘基接受起来容易一些。若是李闲进门之后便嘘寒问暖,便关切备至,他实在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回应。是该感激涕零,还是该冷眼相见?可这两种选择都不是他此时的心境能做出的反应,无论是哪一种都是假的。
“殿下来,是想让我出仕?”
刘弘基沉默了片刻问。
“你本来就没有离开朝堂,还打算出哪门子仕?”
李闲白了他一眼说道:“你国公的身份孤给你留着,兵备府衙门虽然撤了,但天策上将军府里自然有你一个位置。长安城里的兵,半数出在你部下,半数出在平阳公主部下,孤既然舍不得那数万精兵,自然要来找你。”
李闲顿了一下说道:“就算你想做闲云野鹤也是白想,只要你还在长安城中,你便没有别的路可走。”
“孤可以一道军令让你出府,若你不出来,便让人叉出来就是了,但孤却亲自来……”
李闲看着刘弘基的眼睛说道:“是因为军师对你倍加推崇,他说大唐军中现如今会打仗的没几个人。而其中最让军师觉着有真才实学的,不过两个人。一个是李孝恭,一个便是你。”
“所以孤的天策上将军府里,孤给你留了一个位子。”
李闲直截了当的说道:“年前孤要对窦建德用兵。”
刘弘基一怔,几乎是下意识的说道:“长安才定,东都王世充未平,李道宗手里还有十几万精锐唐军,各地郡县还没有稳固妥当,殿下何必如此心急?”
“孤以为你还会接着装傻。”
李闲笑了笑,语气放缓了一些。
刘弘基愣了一下,随即低下头。
“东都城,孤必然是要拿下的。但窦建德倾四十万大军南下,若不把他先解决了,东都自然没办法踏踏实实的去打。而且只有打败了窦建德,孤集重兵在东都左近,李道宗才会死心,那是十几万大军,孤舍不得弃了。”
“孤打算让你去东都。”
“我……是降将。”
刘弘基有些艰难的咽了口吐沫,然后抬起头看向李闲说道:“臣知道殿下的意思,听起来殿下是在责备臣,是在逼臣,但臣听得出来是殿下对臣的信任。可若是这样臣便接了这差事,帮不了殿下许多,倒是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燕云军中多功臣,可用之才比大唐朝廷里还要多,臣若是领兵出城,初时没事,日子久了若功业未建,难保不会有人怀疑臣会勾结李道宗。”
他换了称谓,刚才自称我,现在自称臣。
李闲显然是注意到了这个变化,所以嘴角上的笑意越发的浓了一些:“之所以让你去,是为了给朝廷里原来的那些臣子们一个态度。孤既然能用你信你,让你领兵去驰援宇文士及,那么孤自然也会用他们,他们安了心,朝廷里的事也变得稳定踏实些。”
从谈话开始,刘弘基对燕王殿下的直率坦白也没有一丝一毫的不适应。如果今日这事换做是大唐的开国皇帝李渊来做,无论是说话的方式还是语气都会是另一个样子。李渊必然是先会发一阵子愁苦,感叹没几个人做事让他放心的,然后推心置腹,说一些暖人心窝子的话,最后才会挑出正题。
但李闲自始至终就很直接。
所以刘弘基对李闲的了解又深了一些。
燕王,绝不是个只会打仗的人。
……
……
从始至终,李闲都没有说什么虚伪的话。也正是因为如此让刘弘基接受起来容易了一些,这种谈话方式让他觉着很舒服。这便是说话的技巧,正如李闲将郯国公张公谨叫了去一顿臭骂,后者反而心里舒坦起来。
无非就是让他们两个安心。
刘弘基把自己关在家里可不仅仅是对李渊的愧疚之心在作怪,还有对自己前程的忐忑和不安。说句有些薄凉的话,这个时代哪有什么真正的忠心耿耿。看的还是得来的东西够不够自己付出忠心,李闲也从不会坚定的认为,他的手下比别人的手下忠心。如果易地而处,李渊在他的位置上,那么如今他麾下的将领和文臣,只怕也没几个会选择宁死不屈的。
关系建立在利益上,往往比建立在情感上更牢固一些。
人以国士待我,我以国士报之。
这种人这种事向来可遇不可求。
刘弘基沉默了很久,然后点了点头对李闲说道:“若殿下不弃,臣愿意走这一趟。”
“孤让你去,一来为了安朝臣之心,二来,也是要树立一个典范。所以你要立些功劳给那些朝臣们看看,所以这一趟你走的未必就清闲。”
李闲语气平和的说道:“孤已经调了江都留守张亮率军北上,击败窦建德并不是什么难事。但孤需要一支偏师深入河北腹地,兵力自然不能多带,但却要有奇兵之效。长安城中原来的城防军,你可挑选五千精锐,孤再从燕云军中拨付五千骑兵给你。”
李闲顿了一下说道:“东都平定之日,孤便要大赏群臣。你若立功归来,自然少不了你一个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