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夜下起了雪,一开始只是小雪花,转眼就变大了,片片鹅毛般的大雪纷纷落下。
五义亭前只有少数人还在坚守,大多数人都忍不住找地方躲避了。
恰在此时,他们闻到不知从哪里飘来的一股肉汤的香气。
他们闻着味找过去,在一间粗糙的屋子里,看到梁森发戴着一顶狗皮帽,站在一个锅前,手里还拿着一只空碗。
“狗东西!你自己偷吃也不喊兄弟们一声!”一个人立刻钻了进来,夺过梁森发手里的碗,蹲在锅前就迫不及待的盛了满满一碗,立刻就喝了一大口,满足的感叹道:“可算活过来了!”
更多的人来了,粗役们送上更多的碗,还有干饼和咸菜,他们聚在屋里偷偷的吃东西,吃完的人身上暖了,就再回五义亭那里等着,再悄悄告诉剩下的人什么地方有吃的。
先去的人还能吃到肉,再去的人就没那么好运气了,肉没了,粗役们放了许多谷物进去,加了酱,滋味也很足。
梁森发想起卫始的话。
“你想把辽城送给姜大将军的话,就没想过其他人愿不愿意?”
“杨大将军死了,你们这些人保护大将军不利,一定会被砍头示众。新的将军来也一样会杀掉你们,换上自己亲信。”
“你干掉他们,再把辽城送给姜大将军,这样姜大将军自然会信任你。”
“说不定,姜大将军还会让你代管辽城……”
梁森发回到五义亭,看到很多人都坐在地上,身上落了厚厚一层雪。他过去踢了其中一人一脚,硬了。
“是……梁弟吗?”一个声音突然从台阶上传来。
梁森发浑身一僵,看到台阶上坐着的马尾城才想起来他在这里。
他受了伤!没有去喝肉汤!
他走上去蹲下来,扶住马尾城,“大哥,我扶你下去。”
马尾城摇头:“不……大将军,叫人进去了吗?他们都去哪儿了?我看不清了,贤弟,你扶我去见大将军,我要去见大将军。”
“好,我带大哥去见大将军。”
梁森发把马尾城扶到暗处,稍后,自己一个人出来了。他来到门前,大将军自从被人抬进去后,这门就紧紧关着。
他轻轻推开门,溜了进去。
前堂没有人,火炬兀自燃烧着。
梁森发有些紧张,他贴着墙根往里走,脚步放轻。
穿过一道幽暗的走廊,他听到了哭声,压抑的、不敢放声大哭的哭声。
卧室透出光来,昏暗不明。
他蹲在地上慢慢挪过去,担心纱窗上会映出他的影子。
扒在窗户根底下,他从缝隙里只能看到卧室里的几个人,包括大夫和下人都跪在床前,床帐拉住了,看不到。
墙角还有两个死人,不知是谁。
这里的人应该都是杨大将军的心腹了。杨大将军没有儿子,也没有收一两个可信的养子,孤身一人,只有几个亲信和仆人。
梁森发咽了口口水,觉得自己打不过,又悄悄出去了。
府里的人除了躲在沧海楼的人之外应该都被肉汤放倒了。
下人们倒是无需在意,还有杨大将军养在后院逍遥处的女人们,大门一关,也不怕她们跑出来。
府中剩下的部曲,除了他就只有这间屋里的人还指使得动。
所以这些人只能死。
梁森发出去后很快下定决心,把他自己的亲信放进来,让他们带着刀,包围了这里。
“一个都不要放走。”梁森发对那些人说,“杀光他们!”
这些人都是他亲手训练出来的,都是杀人不眨眼的好汉。
“杀一个,一袋谷,杀两个,两袋!杀十个,一块银子!你们可以去买房盖屋娶老婆养孩子!”梁森发说,“但要是放跑一个,谁放跑,谁的人头来赔!”
黑夜之中,突然杨府内起了一场火,火舌慢慢舔上天空,映红了那半边天。
姜姬站在楼前台阶上,远望过去,觉得那一片天空格外美丽。
一夜过去,杨府仍然紧闭大门。
清晨,梁森发带着自己的亲兵满城搜人,把所有的人都赶到了兵营。
纵使有人不服,有人不忿,梁森发举着一只令旗道:“大将军命我将所有人关到兵营中,谁敢不遵?是想砍头吗?”
杨云海可没少砍头。
一个小伯长当日离得远,没有看到杨云海被人刺中的一幕,但也知道杨大将军受袭,他们才会匆匆回城,连逃走的燕人都没有去追。
他大声问:“大将军可还安康吗?”
梁森发道:“大将军毫发无伤!你问这种话就是居心不良!来啊!拿下!”
小伯长一愣,已经被夺了刀剑按在地上。
“砍了他的脑袋!挂在营门口!”梁森发喝道。
“你……”小伯长话未说话,头已经滚到了地上。
梁森发看到其他人噤若寒蝉,甚至开始躲避他的视线,胸中沸腾起来!
他甚至升出一个念头:不如他来当这辽城之主!
可他随即看到了在他身后跟着的卫始和卫开,看到他们腰间的长剑,心中紧紧一缩,那个突然冒出的念头就烟消云散了。
城中所有兵马都被赶回了兵营。卫始把军奴、正兵分在南北两个大营中,收走了他们所有的兵器,只留下了足够的粮食。
至于军中的伍长、什长、伯长等小将领,则被请到了大将军府,旋即被关到了地牢里。
他们呼喝叫骂,梁森发进去对他们说:“大将军很生气!他认为你们之中有奸细!这才命我将你们都关起来,细细排查。如果你们问心无愧,没有背叛大将军,那又有何可惧?只管等着吧!”
地牢中的小将领们顿时警惕的看着自己周围的人,纷纷猜测谁是背叛大将军的人,只要把他找出来,他们才能安全。
一些自持清白的人也不再呼喊,只得按捺下来,等大将军查出谁是叛徒。
卫始说:“梁森发不能留了。”现在辽城该关的关了,该抓的抓了,这个小人再留着必成大患。
“他不必急,到时让他和商人一起上路,到时再悄悄取他性命。再不然,送他到浦合后再杀也行。”蟠儿道。
送出□□,令他们轻而易举的就夺得了杨府,他现在终于能列席其中了。
姜姬坐在上首,下首是蟠儿自己坐一席,卫始几人坐一席。
这不是在摘星楼,这里也不是乐城。可能他们永远都没机会变成一家人了。
她看向卫始几人,说:“现在有两件事,一是避免营中哗变,二来,则是要赶紧给燕王送信。”
为了避免营中哗变,卫始他们已经有了方案,只等梁森发离开辽城就能着手。但燕王?
蟠儿恍然大悟,道:“公主高妙!某愿往!”
姜姬瞪了他一眼,“这种事叫个商人去就好了。”
卫始虽然慢了一拍,但也明白了,“公主是想让商人把杨大将军之死的事送到燕王耳中?”
“对。”姜姬道,“这样一来,不管燕地是谁跟辽城过不去,燕王都会按住他的。”
燕贵中有人杀了鲁国一城太守,还不是文太守,而是武将军,哈!除非燕王打算现在就跟鲁王打一场,不然,他一定会把那个闯出大祸的燕贵给处置掉。
卫始道:“这样也好……”其实是好得不能再好!
他原本想的是先握住辽城兵马,再联合姜大将军,到时就算燕贵再来,他们也有一战之力。
公主此计,却是釜底抽薪。
许商早已听说了杨大将军可能出了事,城中已有数日不见兵马了。听说那些人都被杨大将军给关起来了。
这一天,突然有人上门。
他的仆人听说是杨府上的人,害怕的都不敢去开门。
还是许商亲自去开的门,却没想到来的人是雅逸公子!
“贤弟!你平安无事!”许商当即洒泪。
蟠儿下车就是一个深揖到地,“小弟在杨大将军府中,多次听到兄长相救之情,实在不知道该如何报答!”
“快进来,快进来。”许商扶起他,进屋后问:“你怎么出来了?大将军放你出来的?”
蟠儿道:“不,是公主慈悲让我出来见一见大哥,也是有事相托。”
许商听过摘星公主之名,却因为没进过乐城,对流言之中的虚言半分也不敢信。可见蟠儿如此推崇公主,也感叹道:“原来公主盛名无虚。”
蟠儿道:“大将军受此挫折,颜面受损,又不甘受辱,所以想请浦合的姜大将军援手。公主受大将军之托,找人传话给姜大将军。不知兄长是否愿意走这一趟?”
许商是个野心很小的商人,他不像别的商人那么喜欢钻营。听到事涉杨大将军和姜大将军,就有些迟疑。
蟠儿见此,道:“是我为难兄长了。就当这话我没提过吧。”
但许商情知自己已经知道了这件事,如果回绝,只怕性命难保,摇头道:“罢了,我就走一趟吧。”
蟠儿亲送许商出城,之后才将城中其他的商人全都抓到了杨府,关在另一处牢房内,然后每天提走数人,一些人看起来毫发无伤的被放回来,另一些却一去不回。如此几番后,他再提人出来,问什么,那人都知无不言,言无不禁。
他挑出三人,让他们随梁森发去浦合,命他们暗中取梁森发性命。
再挑出曾去过燕地,见过燕贵的一个商人,让人去燕地给燕王送信。
那个商人听说杨云海已死,眼中精光大亮!
杨云海既然死了,那现在辽城在谁手中?到现在辽城未乱,显然此人颇具城府,也极有野心!
他再看蟠儿,见其容光之盛,世所罕有,更不敢小看,伏首道:“小人必不辱使命。”
蟠儿笑道:“日后,你再到辽城,自有好处。”又悄悄许给商人五百车盐土。
商人大喜,连之前的几番惊魂都忘到脑后了。
芦芦跪在王宫外,等燕王召见他。白贯已经被抓走了,听说受了刑,燕王要杀他,他只能来求情。
可他跪了数日,燕王仍不肯见他。
这时,一个侍女走出来,芦芦一眼看到她,连忙说:“阿母愿意见我了吗?”
侍女脸颊带泪,摇头道:“公子回去吧,不要再令王后为难了!”
芦芦震惊莫明,抓住侍女说:“此事与王后无关!待我见到大王必自陈有罪!必不会连累王后!”
侍女甩开他的手,捂着脸哭着跑了回去。
燕王寝宫,洛神台内,燕王后失神的跪在燕王座下,一张脸上是干涸的泪痕,她的手到现在都还在发抖。
就在刚才,她亲手把□□喂进了漆太后的嘴里。漆太后或许会提防燕王,却不会提防她。因为在这深宫中,只有漆太后和她站在一起,两人一起保护着芦芦。
“大王,你答应了我的……”王后干涩的说。
燕王坐在王座上,温和的看着王后,笑道:“孤既答应了王后,必不会失信。”他对侍人说,“去把大公子请进来吧。”
燕王后慌忙擦了泪,躲到了室内。过了一阵,她听到芦芦进来了。
芦芦见到燕王很紧张,他一进来就行大礼,然后四肢着地爬到燕王面前,头也不敢抬,道:“大王,是我令白贯去辽城的,请大王罚我,不要杀白贯。”
他说完就等着燕王的打骂,他还记得小时候他曾经在宫内撞上燕王,不知因为什么,被燕王命人缚在宫门口责打,那一次,所有人都知道燕王有多讨厌他这个儿子。
不料,燕王却温和的说:“芦芦,你起来吧。”
芦芦不敢相信的抬起头,期待的看向燕王,惊讶的发现燕王竟然真的在温柔的看着他。
“父王……”他激动的轻唤。
燕王笑着招手,他连忙膝行过去,燕王的手放在他的肩上,轻轻拍道:“芦芦,白贯做错了事,他就一定要死。”
芦芦紧张起来。
“这件事就到他这里为止,孤不想让人知道你也牵扯在其中。”燕王温柔道,“孤是为了保护你,你是我燕国太子,不能有丝毫劣迹。”
王后藏在室内,激动的听着燕王对芦芦循循善诱,这是第一次!燕王答应她,只要她杀了漆太后,再让漆四乖乖听芦芦的话,那日后这燕太子,就一定是芦芦的。
比起漆家,王后当然更看重自己的儿子。她也担心漆家权势太大,日后芦芦就是继位也压制不了他们,反受其害。
而且,有漆太后在,她就永远不能成为漆家最有权力的一个人。既然已经得到了燕王的承诺,她何不替儿子和自己处掉这个障碍呢?
“那辽城……”芦芦道,“没了太守,会不会被鲁王发现?”一城之中少了太守,城中只怕早就乱了。
燕王摇头道:“不,辽城未乱。”
芦芦马上想到:“既然如此,那杨太守也未必是死于燕人之手!”辽城现在都没乱,那就说明有一个人在杨云海死后立刻接管了辽城!这个人野心昭然,必不是一日两日的功夫!
既然是鲁人自乱,那白贯不是就不用死了吗?
燕王没想到这个儿子这么蠢,有点惊讶,有点好笑,道:“那你要去找谁说道理呢?”鲁王?还是现在的辽城之主?
芦芦一愣,随即明白过来,顿时出了一头冷汗。
燕王笑着告诉他:“现在鲁王都未必知道辽城死了太守,而消息却先传到了燕地,你以为这是为什么?”这是那个在辽城兴风做浪的人在警告他。
“如果你不想打仗,不想一继位就面对鲁王的国书,就不要再去辽城,还要替辽城隐瞒此事。”燕王说,“他们想瞒多久,你就要瞒多久。哪怕日后辽城揭出此事,你也要瞒住燕国的人。”他盯着芦芦,笑看他额上的冷汗和惨白的脸色,“不然,你这大王的位子,可就坐不稳喽。”一个会招来两国大战的弱主,被权臣推下台是一点也不奇怪的。而他都能想到是谁推芦芦下台的了。
芦芦也想到了,这让他的脸色无比难看起来。
漆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