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又要……普查?”祁连山化名齐山,扮作一个家道中落的乡绅,带着老妻幼孙在公主城外。
祁家的人全都改姓齐,自称是河谷外一个叫齐家村地方的人,除了祁连山身为族长能当个“读书人”之外,其余的祁家男丁全都要去种地。
因为根据公主城的法律,种田的百姓不必服役。这个役只是指兵役,一般的修城墙修护城河修路什么的还是要把人给抽去的。不过这个役也可以用钱赎买,交够了钱就不必去服役了。
所以祁家人才一到公主城就先买地,因为附近的地早就被别人给“登记”过了,他们想要,只能从别人手里买。
第一次登记的人不必交任何钱,只是需要把荒地变成田地,要开垦,要耕种。地可以交易可以买卖,但地价却由衙门规定好了,卖之前由衙门请来的“田翁”评定这地是不是良田,该卖多少钱。
田翁也是公主城才有的一种特别的“爵位”。祁连山在研究过公主城的鲁律后,判断这是“爵位”。但它不是赏给有功之人的,而是赏给有能之人的。
田翁就是擅长种地的百姓,他们需要会种超过五种的谷稻,能防制害虫,还会给庄稼治病,什么白斑病、烂叶病、烂根病,只要是发生在庄稼身上的病,他们会治三种就可以当田翁了。
衙门给田翁评级之后,他们就等于是公家的人了。当百姓们的庄稼出了什么问题,衙门就会让会治这种病的田翁去给百姓调治庄稼——如果有人不会治,或是超过十次没有治好,那他就会丢掉这个“爵位”,还要受罚。
当然,如果治好了,不止百姓要送谢记,衙门也会给赏钱。到了年末论功评级时,这些功绩都可以让田翁再往上升级,升得越高,衙门每回给的赏钱也越多。
祁连山一看就想去当田翁。祁家在河谷种地有七百多年了,连《田册》、《稻册》、《水册》之类的田书都写过不下百册。祁连山自己也著过一部田书,本来想等他百年之后交由儿孙,此时拿出来,只怕他这田翁能一口气坐上九级呢。九级田翁都可以封博士了!
据说博士是由鲁王王令册封的,有冠有袍,每年还可以入宫领宴。
祁连山想到这里都有点激动了!
祁连山依令登记之后,回到院子里就看到李氏正带着家里的女眷们纺线织布,纺车摇啊摇啊,发出整齐又缓慢的声音。
他不由得驻足在旁,欣慰又充满爱意的凝视着李氏。
这一次祁家能平平安安、顺顺利利的从河谷逃出来,多亏了李氏。是她建议他在云重登门要粮时不要反抗,尽数给他。同样也是她坚持在云重前脚离开河谷后,就要带着全家出逃。没人知道他们跑了,连祁家的人都有很多在出城时根本不知道他们这是在“逃”,只以为是去城外的田庄上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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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走他们就成了逃人。如果被抓回去,全家,包括子子孙孙都只能世代为奴了。
逃走的路上,祁连山还不停的后悔,但等他们在公主城外安顿下来之后他就没有再后悔了。
虽然现在家里男人都要去种地,女人都要纺线织布,不能使唤奴婢,还必须隐姓瞒名。
但家里再也不用担心云贼突然带兵上门了。
老人不再惊慌,小儿不再恐惧。男男女女,从此可以安心度日。
至少他们一家人还在一起。不像王家……
祁连山没有打扰那些女人。这公主城因为是鲁国公主当家的关系,女人在这里可跟河谷大不一样呢。
女人在这个城中可以有房子,有地,有奴仆,哪怕没有父母,也可以自己决定婚事,招赘上门。赘婿要改姓,认为义子,生下的孩子也是从母姓的。
现在他就害怕李氏会不会带着孩子离开他。他一直都知道李氏比他更果断,也更有冲劲。他现在家业败亡,也不知道有生之年还能不能再回到家乡,能不能重振祁家,说到底,是他拖累了她……
祁连山沉默的站了良久回了屋,继续在书案前琢磨自己的书,他要写的这本叫《田舍小记》,全是一些他自己的心得,还有一些是他在田间地头时听老农讲的故事,其中有散文,有随笔,有神怪志异,也有病虫害。
他想凭这一本书得个爵位回来,要是能当上博士就更好了,这样他就能继续照顾李氏,她也就不会离开他了吧?
李氏进来叫他去吃饭,看他还在写书就坐在一旁等他。祁连山察觉到她进来了,就停笔不写了。
李氏:“今天衙差来是干什么?”
祁连山:“又要人口普查了。”
李氏奇怪:“怎么又查了?不是才查过吗?”祁连山站起来,两人互相扶着出去,现在外面暖和了,一家人就在庭院里支着桌子吃饭,也看起来热闹些。
祁连山说:“我看,还是担心咱们家里收容了流民当田奴吧?”
从河谷逃过来的人越来越多了,很多人根本不识字,当然也不可能到城门口去看告示。他们也自然不会知道公主城对流民的政-策。
附近村庄的百姓发现流民后,就把他们偷偷藏在家里,把他们当奴隶用。为了让这些奴隶不跑,百姓们当然也不会告诉流民在这里根本不会有人抓他们,他们反而会恐吓流民,衙门里如果有人来检查就把他们藏在家里,或者赶出门去。
被赶出去的流民太多了,这样就被发现了。
姜姬得知后没有容情,流民是被骗为奴的,一经发现,收容流民骗其为奴的百姓全都要罚为奴隶。
现在公主城内外都在加紧搜查。她也设立了举报箱,如果有人举报犯-罪行为,查实后都有奖励。
卫始听说这件事后就斥为“刁民”。姜姬却认为这是人性,人本性就是驱利的,看到好处肯定是想去拿的。世家做的并不比百姓做得少,区别只在于世家会把事情做得更好看,话也说得更好听。
“有事就解决,不必动气。”姜姬看卫始现在的样子,总觉得他已经是个老人了,很怕他气出个好歹来。
卫始谢过她的关心,说:“公主,已经送信回鲁国去了。只怕这一回送过来的人会远远超出公主的预计。”
姜姬觉得不会有什么事能吓得住她,“最多是阿旦也把他的儿子送来,不然还会有什么?”卫始:“公主,我是说可能龚相会亲自过来一趟。”
姜姬:“……怎么,燕、魏还不够他玩吗?”
卫始顿时失笑,道:“公主,在你身边看到的世界可比鲁国那个小地方大多了。龚相思念公主已久,几成心魔。”
姜姬也不是不能理解。她早算到龚香对着姜旦这个鲁王不可能心服口服,哪怕有她压着,龚香也最多忍上两年就是极限了。如果没有她,姜旦只怕也早被架空,只能在莲花台称王了。
她把燕、魏抛出去就是想再牵制龚香一阵。毕竟鲁国是需要一个人坐阵的。现在姜武在她这里,如果龚香也来了,那国中就只剩下蟠儿了。蟠儿在身份上还是没有龚香能压得住。
如果让她来选,她更想让蟠儿来,龚香继续留在鲁国。
卫始让侍人从门外搬进来一只箱子,打开一看,全是一卷卷的书信。
“这是龚相送来的。”卫始指着箱子说。见姜姬好奇想看,摆摆手说:“不看也罢。全是骂我的。”
姜姬还是拿了一卷看,一展开就笑了,实在是龚香骂人骂得特别直接,不引典故了,就是从卫始的祖宗开始问候起,骂得还是挺上口的,读起来抑扬顿挫,很有气势。
卫始虽然改了姓名,但他入宫为侍是就是龚香下的手,说龚香是杀他全家的仇人都不过分。
后来两人勉强算是同殿为臣,姜姬也没看出两人有仇来。但这信中却很明显了,龚香骂卫始是骂他的真祖宗的。
她看了半卷就放下了,问卫始:“你不生气?”
卫始的表情看起来确实没生气,反而很怡然。
卫始笑起来,“不敢欺瞒公主,我现在每天吃饭前都会读一读他的信,饭都吃得香甜了呢。”
这是说看龚香气成这样,他已经很爽了。
姜姬也懂了,问:“那你提起龚相是为了……”卫始正色道:“龚相身负重任,依我之见,等公主见了他,还是应该劝他回去。”
姜姬:“……”所以,你是想等龚香来了以后让我亲自把他赶加去是吗?
姜姬让人把那装满龚香怨恨的小箱子搬开,换了个话题:“河谷几家都来了吧?查清他们在哪里了吗?”卫始点头,从身边的书架上拿起一卷说,“祁家改为齐姓,王家改为刘姓,这两家都还算是安生,来了以后就老老实实的。祁家扮作农人,买了地,子孙都在种地;王家一直在闭门读书,学鲁字和新数学,应该是想考进衙门。”
姜姬:“种地可以。王家的考进来再看,不行就都送去做小吏。”低级官吏目前还是奇缺,王家乃是世家,子孙学识方面肯定都不错,去当小吏最好了,他们私心少,蝇头小利打动不了他们,又因为读过书,自己的品性如何不好说,公正公平做事对他们来说并不难。
那些从百姓中考出来的小吏大多数都倒在贪和拉帮结派上了。她是不杀百姓,可并不忌讳杀官。不把他们砍怕了,他们的胆子大着呢。
像魏国那样国库中的祭器都被人偷出来卖,她可不想以后公主城也变成这样。
“还是要读书。”她叹了口气说。哪怕当苍蝇官用不着太好的学问,但读书最重要的是可以修心。在这个时代的书籍本本都是一个目标:把读书人都变成君子。
也算是思想品德教育了。
她不求这些人读成大家,至少多读一读君子书,多在心里种下一点君子之德就行了。
她对卫始说:“除了鲁字与新数学之外,再添几本书吧。”
卫始问:“添哪几本?《农典》还是《商律》?”
姜姬在这个世界也算是个半文盲了,一直没能脱盲。只好反问卫始:“你以前读书时读的都是什么?就挑几本教人向善,关于品德的书加进去。”
卫始:“……什么?”姜姬把她的想法说了之后,卫始才懂,可他却并不赞成:“这些小官现在杀得这么容易就是因为他们是民。读士的书,不太合适。”
他觉得他们不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