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摔倒在泥地里,眼前是一片泽国。他的哥哥背着一个竹篓,喊他:“快点!”
少年从泥地里爬起来,吐掉嘴里的泥巴,把泥水下的一条瓜秧拉起来,用力扯断,扔到身后的竹篓里。
这个西瓜是神女送到人间的。
他们听说以后,从商人手里买来瓜种,种了下来,现在马上就要结果了,已经能看到拳头大的瓜了,但……全完了。
少年抹了把脸,擦掉的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他和哥哥把地里的瓜秧全都拔了,那卖的商人说,这瓜秧也能吃,等西瓜收了,瓜秧可以给羊或猪吃,西瓜可以吃肉,瓜皮可以腌起来当菜。
多好的东西啊。
他们把地里的瓜秧都收回去了,抹掉泥,放水里煮一煮,就成了全家的饭。
一家五口,还有一个小弟弟在娘背上。
吃饭时,少年忍不住说:“爹,我们还去公主城吗?”
商人说,有个公主城,那里的女人和小孩子公主都给发粮食,让他们读书学艺,男人可以轻轻松松找到活儿,哪怕家里没有地种,也可以帮别人种地,不是奴隶,只是雇工。不种地,也可以去卖力气,公主城外的商人多,帮商人装货、卸货,一天也能赚个饭钱。
公主城有吃的,吃的便宜,在那里不会饿死人。
他爹本来说等种出来的西瓜收了,换成钱,就带全家去公主城过好日子。
现在西瓜没了,没有钱了,他们还去吗……
少年说完,不等他爹说话就低头默默哭了。没有钱怎么去?没办法去了。
爹没有说话,沉默的喝完碗里绿色的汤水,放下碗就出门了,一直到天黑才摸黑回来。
但他却没有睡觉,而是把家里人都悄悄叫起来。
少年被从地上赶起来,稀里糊涂的跟着父兄出了门,在黑夜中不知方向的向前走。
不知走了多久,他们时而在地里站住,爹让他们都趴下,时而要不出声的拼命跑,拼命跑。
就这样走走跑跑停停,一直到天边泛起了白。
少年有点明白了,心中涌起不敢相信的狂喜。他不敢问,只是拼命跟在父兄身后,悄悄的往前跑。
跑跑,停停,又过了一天,他们才又看到人。
爹立刻让他们趴在地上,他们趴了很久。小弟弟在娘的怀里哼起来,全家的汗毛都竖起来了!娘立刻把衣服解开,把奶-头塞进小弟弟的嘴里,小弟弟安静下来,全家松了口气。
他们趴在泥地里一动不动,一会儿泥里面的小虫子都冒出来了。
少年还看到泥地里冒出来的无数嫩生生的小草,它们有的才露个头,有的已经伸出一条长长的、细细的草杆子。前两年天上不下雨,地里什么草都不长。现在才下了几天,地里就冒出来这么多的草。
他趴在地上看过去,整个荒野上全是小草。
爹伸头看了几回才叫他们起来,少年才发现前面那一伙人也趴在地上了,等两边撞上,他才认出来,原来是他表叔。
爹和表叔点点头,女人们聚到一起,互相分担着孩子和行李,男人们也聚到一起,走在前头开路。
少年心想,爹那天肯定是去找表叔了,两家都说好了要路,但却没一起走,而是各自出发。
这样也好,不容易被人抓回去。
城里的官天天就在城门口对着他们喊,现在逃了的人一抓住就问罪,死活不论。被抓的时候打死就白死了,没死的也要在脸上锲字,这一辈子都只能当奴隶,以后子子孙孙都是奴隶。
但他知道,就算不逃,过不了多久就会来抓他们去当军奴了,那也是一个死。
他们家三个男人呢,到时被抓走了,娘一个人带着还在吃奶的小弟弟也活不下去。
他不想当奴隶,他也不想当军奴。他就想去看看公主城,想知道商人说的是不是真的。这世上真有神女吗?她真的那么好吗?
他不敢相信,又忍不住去想,想到他到了公主城后也可以识字,可以学手艺,家里也可以种地,种地还不交税!
这样的日子能过一天都值了!
爹能带着他们跑,真是太好了!
凤凰台上每一天都能看到凤凰台之外发生了什么。
黄松年这天早上起来时,天还没有亮。而他已经吃完早饭,换好衣服,命人备上马车,兴致勃勃的准备前往凤凰台了。
这种变化连他自己都感到惊讶。
他已经有许多年不曾有这种感觉了。
可能在少年时刚进凤凰台才会有这样的心情,但等他明白凤凰台上的皇帝与公卿的真面目之后,他就不再期待到那个天底下最尊贵的地方去了。
安乐公主。
她有着帝王之气。
鲁国丞相等人对她的心悦诚服的背后代表着累累杀机。
死在她身下的人只怕早就能堆起尸山,汇成血海。
但这些人仍对她心悦诚服。
他曾经见过残酷的君王,待臣下如猪狗。
他们这些人在安乐公主的眼中也差不多。可奇异的是他并不觉得自己被侮辱了。
这才是她最不凡的地方。
广御宫前,黄松年刚下了车就看到一高一低两个小童在侍人的护持之下走出来。
他站在台阶下,离得远,看不清面目。他知道高的那个是鲁国大公子,鲁王的第一个孩子,低的那个就是安乐公主的女儿,小名三宝,侍人们称其为三宝公主。
鲁王之子在三宝公主面前也不过是一个仆人而已。
所以,哪怕三宝公主现在没有名位,只是稀里糊涂的称为“公主”,但她有那样一个母亲,黄松年就不敢小看她。
他想起家中几个聪明的女孩子,或许可以送来给三宝公主做个玩伴……
他拾阶而上,被侍人引领进去,没有走到内殿就听到将军的声音。
将军说:“百姓开始逃了。有一些正向这边来,要不要拦住他们?”
想起公主那个已见起伏的肚腹和她毫不避讳的态度,黄松年暗暗叹了口气。
——怎么会看上这么个粗人?生得那么难看!
如果公主是男子,等他登基,臣子必会建议选美充宫,以悦君心。但她是女子……
那到时这个事……到底要不要提啊……
到时就说选俊俏儿郎?天下才子?贤达之人……
黄松年在心里思来想去,不知要怎么把此事给周全起来。到时如果公主需要,他们也是要替君解忧的。
这个话怎么说才好听呢?
也要防着将军不满……
颇费脑筋。
姜武说完,姜姬就命人把面前的饭菜都撤下去,把地图挪来,再把毛昭等人请来。
这时侍人领着黄松年进来了,她忙起身相迎,“老先生辛苦了,快坐下吧。可用过早饭了?”
得知黄松年用过了,她就让侍人把今早刚送回来的奏表拿过去。
黄松年看了一下,又是一行很简单的鲁字和鲁数。
他现在每天回家都让子侄学鲁字和鲁数然后教他,没关系,他现在眼神已经不太行了,读书都是让子侄读给他听。
但鲁字和鲁数的好处就在于易读易写。
所以他举着看了一会儿也看出来了,上面是四个地方统计的流民数。
“公主是想……”黄松年试探着问。
姜姬指着搬来的巨大组合纸板上的地图说:“我想找个地方安顿他们。各位来看一看,哪里合适安居呢?”
风迎燕、毛昭等人来了以后,都围着那个纸板地图讨论得热火朝天,毛昭还命人把宫中藏卷搬来,好找出以前哪些地方是有人居的,后来迁走了,这种地方如果水土未改的话,是很适合再迁人过去的。
姜姬就完全插不上话了,她就坐在一边听,顺便吸收一下大梁本地知识,一边做自己的事。
回鲁国的人已经到了,算着路上的时间,她收到回信时鲁国现在已经又过去了半年,哪怕现在路好走了,也需要花上半年的时间。
在这个时代里,这是没办法的事。
姜姬暗叹一声,看着手里的信。
龚香离开后,姜旦的日子看似好过了不少,但姜扬却越来越有名望了。
时间越久,姜旦的本性越无法隐藏,他就是一个无能的、不学无术的、贪好玩乐的大王。
与他相比,姜扬简直是一个所有人梦想中的太子。
首先,两人从长相与仪态上是一个天,一个地。
姜旦是地。
其次,谈吐。姜旦身边的士子全都只会吹捧,而且自从她走后,姜旦身边的士子已经完全比不过陪人踢球的人了。
姜扬身边却全是士子,刚好与姜旦相反。
可以说在鲁国世家那边,姜扬的支持者已经远远胜过姜旦了。
但这些比较只是在私底下才有人敢说,明面上根本没人敢提。
因为目前在鲁国的大世家和权臣中,没有一个是支持姜扬的。
首先是姜奔。他是条疯狗,见人就咬。姜旦一直听姜姬的,当姜奔不听话时就教训他,但不会杀姜奔。
所以姜奔不管闯下多大的祸,姜旦一直维护他,被逼不过就把姜奔送到山陵去住上几个月再叫回来。
这点上,姜扬不如姜旦能放得开。姜旦本来就是这个形象,他就是一个胡为妄行的大王;
姜扬因为要争取士人的支持,他只能反对姜奔。所以姜奔站姜旦这边。
——甚至他还策划过对姜扬的暗杀。引一群狂牛去冲击姜扬的车驾,可惜没成功,姜扬收服的勇士倒是死了几个。
姜姬看了不由失笑,觉得姜奔也长进了不少。
另外一个支持者就是郑后了。
姜扬到现在还没有娶妻,国中淑女虽有委身于他的,但身份上都比不上郑后。
郑国再怎么弱小也是一方诸侯。郑后的亲弟与亲母是郑王与郑国太后。
郑后也是站在姜旦身后一个非常重要的支持者。哪怕她看起来没什么能力,但那些支持姜扬的人都担心如果不要姜旦,那他们也会失去郑国的支持。
剩下两个支持者,一个是蟠儿。
蟠儿在龚香离开后不到半年就被姜旦迎为丞相。虽然他的出身仍然为人垢病,但姜旦不讲理,蟠儿手中又握有强军,从莲花台到通洲全都在他手中,孙菲是他手下干将。为人风仪出众,城府手段都不缺,这个位子轻而易举就被他坐稳了。
另一个是龚獠。虽然龚獠现在还在合陵,但合陵已经被他变成了真正的军城,他和蟠儿联手,在合陵屯兵五万,防备着另一边的魏国。
所以,姜扬目前为止,还是没有机会把姜旦推下去。
姜姬思考半天,觉得是时候让姜旦带兵出征了。
国中大事,可以交托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