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州王宫, 承天殿。
卯时三刻已过,朝堂上仍是一片寂静。
大臣们本来是低头按照平常的规矩站着,但朝堂前头的位置久久不见有动静, 大家便开始四处张望起来。
大家最初是相互传递眼神, 后来便开始小声议论起来。
这时, 挥云宫罗稳身边的近侍勾着身子快步从门外走到了前头。
“大王身子不适, 不宜上朝, 诸位大人有事要禀的可先与吴长史商议,无事要议的可先散了。”
丞相孙尧病倒以来,极少参与早朝。孙尧知自己已不复当年, 便打消了牵制吴蔷的想法,当前只想借吴蔷暂时保住自己的相位, 和两个儿子在朝中的地位。
那宫人又走至吴笳跟前, 躬身道:“大王传大将军到挥云宫走一趟。”
众人一齐看向吴笳, 像是各怀心思都在等着接下来的事情发生。
出了承天殿后,大臣们三三两两地走到一起, 各自议论着,唯独没有人走近吴蔷,好像是觉得他的身份从此就要不一样了。
李恒揣着袖子昂着头慢悠悠地走到吴蔷身旁,道:“难道宋国的天下明天就要改姓了?”
吴蔷一听,吓得低下头往后退了一步, 又看了看旁边, 低声道:“军师说话未免也太直接, 让人防不胜防啊!”
李恒冷笑了一声:“难道这话还能让你很意外?这结局早在你意料之中啊!”
“军师……这话可不能随便说, 这可关系到大将军和吴家一脉的声誉。”吴虽知道李恒看人看事做事说话是出了名的狠和准, 但突然间被李恒这么直接地说中心中所想之事,心下还是有几分紧张。
“哼, 你们吴家人就你还有些野心,连说几句这样的话你都怕了,真是没出息。你也知道大王这病是没多久能拖,王后产期本在四月初,如今都四月底了,就算现在生了,也指不定生的是男是女。”李恒本一脸淡然地说着,突然又停下脚步来,思忖道,“不对,要真是禅位于大将军,不会只叫他一个人过去,这事还悬,你得想办法再添把火。”
吴蔷见李恒连“添把火”这样的话都说出来了,吓得心跳到了嗓子口,不敢再和李恒把话说下去了。
“这有啥好怕的,咱大王素来身体弱,国事上全靠几个大臣,还不如撤了这个幌子,让强者为王。你父亲声誉极高,众人早有推他为王的意思,如今大将军继承了你父亲的位子,大王禅位于他本就是水到渠成的事情。”
吴蔷听了李恒这番话,心里又喜又怕,他盼望已久的这一刻终于来了,他的苦心经营也终于有了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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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笳到了挥云宫后,由另一宫人领了进去。
吴笳向内走时,闻到的药味越来越浓,那药味让人闻着连心里都生出苦涩的感觉。再往里走时,又飘来几丝清幽的花香味。吴笳看到屋内摆着的兰花,想起那个年少时生活在罗府的那个罗稳来。
那时候的罗稳喜好非常多,种花赏花,弹琴作乐,饮酒赋诗,过着典型的富家公子无忧无虑的生活,而现在已经不见罗稳像从前那样笑过了。
吴笳在罗稳床前跪下朝他行了礼。
罗稳平躺着,从被子里伸出一只手来,道:“你靠近些。”
吴笳被罗稳如此微弱的声音吓得心里一颤,他想不到自己来时事情已到这个地步了。他这才抬起头来看罗稳的脸。
罗稳平躺着,朝吴笳转过脸来,痴痴地看着吴笳,他眼里的光有些暗淡,像是看任何东西都已经很费力了。罗稳的脸比以往都瘦,眉骨和鼻梁尽管显得格外突出,但仍显得秀气。
“你靠近些。”罗稳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垂在床边的那只手的手指稍稍抬了抬。
吴笳感觉吴笳那只孱弱无力的手刺痛了他的眼睛,让他不忍再多看一眼,便抓着罗稳的手腕将手放回被子里去。
就这么一个动作,让罗稳觉得两人之间亲昵了许多,他嘴角露出一丝笑,眼睛也开始眨了几下。
“寡人怕是日子不多了。”罗稳的嘴唇抖了几下,始才说出了这句话,他喘了口气,又接着说道,“王后那儿现在也还没消息,朝中的声音你应该也听到了,都猜到了寡人会禅位于你,这也是你叔父对你的期望……”
吴笳将身子伸直了些,但还是跪着没起来,道:“大王过些日子就好了,切莫说这样的话。”
“寡人知道你的志向不在这里,而且也不想你再走一次寡人这样的路,你要是成了王,后宫,子嗣,哪一样你都是躲不过的,寡人知道你不会辜负自己的心,不会辜负冷……,所以今天把你叫来,就是要你做个选择,如果你不愿意,那寡人就不留这个遗诏。”罗稳担心帐外有人偷听他们讲话,所以说到冷越时不敢说出他的名字来。
吴笳感觉自己好像掉到了一个深渊,从没感觉到过这么无助和矛盾,他想象着,如果哪天他真的坐在了罗稳的这个位子,那么面对的就是整个宋国的子民,也会有一个容貌姣好出身高贵的王后要与他同床共枕,还会有一个后宫要与他共同完成繁衍王嗣的任务,到那时,他便已经不是自己的了。但如果他撂下不管,朝中可能又会陷入一片混乱,这样以来,他又负了吴启和整个吴氏一脉。
从前虽然吴启向他表示过对他的期待,但那时候总想着事情还很远,可现在,事情已经摆在眼前了,容不得他不去好好思索。
吴笳沉默了好久,抬头看向罗稳,道:“大王,现在真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大王好好休养才是最紧要的。”
罗稳轻叹了一声,道:“我也不逼你了,我知道你的难处,那咱们都听天由命吧。你决定不了也没关系,咱们今天就不说这个了。不知道咱们见了这一次,还有没有下次。”罗稳说完,目光围着吴笳打着转,像是生怕吴笳马上离开,生怕这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了。
吴笳看着罗稳这个样子,心中也是十分可怜他,但又不好怎么安慰他。
罗稳停了停,又接着说道:“从前咱们哪里考虑这么远呀,那时候就只关心谁家的厨子手艺好,哪里卖的酒香,哪个师傅做的琴好,一群人整天笑呵呵的,再也回不去从前的日子了。”
“要不是认识了我,你可能还是会过着从前那样的日子。”吴笳道。
“别说这样的话,这是咱们的缘分,要是可以重新选择,我还是会想认识你。”罗稳说到动情处,像从前那样自称“我”,而不是“寡人”了。
吴笳看了一眼罗稳,不知道该如何回应他的眼神,便低下头去。
罗稳又道:“我也想过要是不曾认识你我现在的日子会怎样,可能会觉得没意思,连一点期待都没有了吧……”
罗稳说到这里,眼里噙满了泪水,他转过头去,眼睛在被子上蹭了蹭,好一会儿才回过头来看吴笳。
“人生得一知己足矣,这辈子能有大将军懂我,我已经很知足了。虽然说没有遗憾……那是假的,但能在十六七岁那段最开心的日子遇到你,现在想想心里都很满足……”
吴笳听罗稳这么说着,心里突然害怕起来,这些话他从前都是不说的,现在突然说这么多,好像是害怕以后没机会再说出来了。
吴笳心里柔软的那一处还是被触碰到了,但他知道他对罗稳的爱怜仅限于将他当朋友,或是兄弟,而他和冷越之间的却是强烈的爱,是想要将自己刻入彼此的生命的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