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午,平地忽然卷起阵阵冷风,明媚温暖的阳光也被层层叠叠的云给遮住。小孟转头瞧一眼又在开始重新描绘《舆地图》的项婉儿,小脸一沉,悄悄跑了出去。
小孟直接是奔着霍去病住的房子而去,她越想越觉得该把霍去病留下来,只有姓霍的在,那些人才不敢真的欺负到主人头上来。
小孟目光中难掩气愤,她暗道:别以为我年纪小,又没了能看气的眼睛,就看不出那些在周围转的人做什么!哼!他们以为我是小孩子就什么也不懂,主人那么厉害的人都不敢那样我说呢?
这样想的小孟确实并非自夸,她自幼看人脸色长大,心智比身体要早熟许多。尤其以前被人追打责骂得多了,所以便对别人的恶意更为敏感,以求趋吉避凶。可以说看人脸色,她绝不逊于一个敏锐的成年人。再者,一般成年人虽有时避讳小孩子,但也从心底里认为小孩儿天真无邪,不通世务,所以便会在小孩子面前不知不觉显现出一些在大人面前收敛得很好的心思……这更让年纪不大的小孟从那些大人脸上看出许多连项婉儿、霍去病都没有注意到的东西!借此,小孟努力分辨着这些人对于主人是否友善。若是友善的人物,即使待她不好,小孟也不会真的计较;相反,则即便对她很好,小孟也不喜欢,对那人怀有敌意!可以说在某种程度上,小孟就像是一个刚刚认主的小兽,睁着一双警惕的眼睛,狺狺吼叫着试图恐吓一切可以威胁主人的家伙!更难的是这只小兽能看出自己低微的力量,所以她想要寻求一个强大的庇护。这并非是小孟不相信项婉儿所说的话,而是以往的经历让小孟心中更相信或者说害怕强悍的个人武力。
而面对着淮南纷繁复杂的人事,小孟明显比她的主人更加合格。经历过苦难的孩子比她那只凭借着历史系学生的热情和呆气,用一种孩子气的天真来看待一切的主人,少了先入为主、对名在史册人物的仰望,也没有其他人老于世故,对高高在上的皇室贵胄的谦卑,她是单纯的用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去看所有的人,用心来辨别一切。而小孟的心在告诉她:霍去病无疑就是那个满足了拥有强大个人武力又对主人没存着坏心眼的人。
在有心人虎视眈眈窥伺之下,小孟为了主人,自然别无选择的希望凶巴巴、总在欺负人的霍去病能留下来。
在小孟跑到霍去病居住的院落前,还来不及收住脚步,就猛地撞进一个结实的胸膛,强大的惯性袭来,让小孟又遽然向后倾倒,然后一屁股坐在地上。
跌在地上的小孟立时满是怒气抬头看看是谁那么不长眼。而赵破奴俊秀带着温和笑意的脸就这么闯入了小孟的眼帘。
小孟眼一亮,怒气随即消失。
“怎么样?没摔坏吧?”赵破奴关切地问着,伸手去扶小孟,。
小孟摇摇头,避开赵破奴的手,自己站起身。她仰头望着看似无害的赵破奴,也乖巧可爱地笑起来。然后她不自觉地看了看赵破奴的身后,见没有霍去病,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里出现了些微失望。
“怎么?找霍去病?”赵破奴目光锐利如鹰隼,又格外注意眼前灵秀的女童,自然没有忽略小孟轻微的动作。他看小孟先是向身后偷窥,继而脸色一暗,带出失望,自然猜出其所谓何来。赵破奴俯身,一脸温和,道:“不巧,他一早就出去,到现在还没有回来。”
小孟乖巧地点头,道谢,然后转身离去。
“等等!”就在小孟走出十步之外,赵破奴忽然出声,问:“是你找霍去病,还是你的主人?我正要出去找他,有什么事也许正可以转告。”
小孟转身迟疑地看着这位俊秀温雅又和气的、霍去病的朋友,想一会儿,才走回赵破奴身边,仰着头郑重问道:“那你能不能跟姓霍……嗯……霍校尉说,就说能不能带着主人一起走?”
“为何?”赵破奴轻声笑着,“这里不好么?”
“不好!”小孟一脸烦恼地说:“这里的人总是盯着主人。主人出门的时候,他们盯着,主人和那些方士还有百姓说话时,他们盯着,就连在院子里走动,也有人盯着……反正处处都有人看着,防贼似的,谁会想留在这里?主人早就想离开这里了。这次你们要走,那也带着主人一起走啊。干什么你们都走了,还要将我们留下来?”
“嗯,这样啊。”赵破奴也跟着皱起眉,表示理解,“他们这样确实过分,我就和霍去病说,看能不能带你们离开这里,你先回去等着。”
小孟点点头,充满希冀地又看了一眼赵破奴,折身而去。
直到小孟纤小的身躯消失,从那半开的门口里才又走出一个人,那人走到赵破奴背后,质朴的脸上明白的显示着不赞同,“咱们去定襄是为了打仗,难道还带着女人孩子同行?你答应那些做什么?”
赵破奴有些狡猾地笑了,回身对李敢说道:“我可什么也没答应。”
“那你还说的跟真事似的?”李敢更不赞同,“蒙个小孩子,你得意什么?”
“不这样说,那咱们就真的要带女人孩子同行了。”赵破奴脸色阴沉起来,“昨天霍去病那小子一离开咱们就去找了项婉儿,闹得鸡飞狗跳,到半夜才回去。”
“……”李敢默然,这些事情他也知道,从中也可以看出霍去病对项婉儿的不一般。他想到若是为此,有了女人孩子一块儿,那也是说不出的麻烦。
“就算咱们想带走项婉儿,恐怕也不行。”赵破奴低声道:“她是皇上派到淮南的,身份不一般,那是能说离开就离开?咱们还是不要招惹麻烦……”
李敢明白赵破奴话中的意思,他是让自己别将这些话说给霍去病听,怕其中又生枝节。李敢想了想,没有说话,算是默认。
“越王勾践卧薪尝胆二十年,又怎会到最后一刻中断,多虑了,多虑了。”赵破奴仿佛想到了什么,忽然露出猾黠地笑容。
“什么?”李敢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赵破奴看着李敢,笑道:“你等了这么些年,会不会因着谁的话而放弃这个奔赴战场机会?”
“怎么可……”李敢忽然明白过来。从小到大霍去病心中只有一件事,他骨子里又充斥着好战,说什么也不可能放弃等待十多年的机会。
“不过为了稳妥,这件事咱们就不要说了,另外必须要尽早的出发,离开寿春才好……”
这李敢更没有反对!
天上浓云如墨,地上寒风凛冽,虽是午后,但天气却越发的冷了。冷风吹得窗牖“啪啦啪啦”作响,不时打断内室的静谧……
项婉儿在成堆的竹简中直起身,揉捏着酸疼的后颈,在一旁展平的缣帛上又添上一笔。她拿起初见轮廓的《舆地图》,看着图上长城以北空荡荡、空白一片,清亮的琥珀色眼眸中闪过烦躁,那优雅如弓、婉约动人的秀眉也忍不住蹙了起来。
不行,这样不行,项婉儿心道:如此下去就算继续凭借记忆、查找资料,也根本绘不出能用的图?一定要找到其他的方法,获得关于那广阔的草原的信息……
“小孟,你说这时除了张骞,还有谁会走遍匈奴啊?”项婉儿随口问道,并不期望能获得答案。可她等了好一会儿,却根本无人吭声。
“小孟?”项婉儿提高声音叫着,抬头游目四顾,却发觉一直跟在自己身边的女童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溜了出去。
“小孟跑出去一会儿了。”零露从外面探出半个头,露出红彤彤、甚是讨喜的脸颊,笑着说:“项姑娘有什么吩咐?”
“不……”项婉儿想要拒绝,可话刚刚出口,便停了下来。
零露瞪大眼睛,满是期待,期待着这位神女大人能给她一个了不得的事情去做,而不是守在外面吹冷风。只见项婉儿思忖片刻,似是下定决心,问道:“零露,这淮南有没有到过长城以北的商贾?”
“有啊。”零露小脸垮下来,显出失望之色,不过她很快有恢复了精神,得意地说:“项姑娘若是想要保暖的皮裘,王府里多得是,也不一定从那些人手里去买。”
“不用。”项婉儿摇头,试探着请求:“零露,不用那么麻烦,我只是想问能不能帮我请些到过长城以北的人来?”
“那有什么问题?”零露骄傲地说:“在寿春还没有淮南王府请不来的人!”更何况区区卑贱的商贾。
“那麻烦你……”项婉儿乞求。
零露“咯咯”笑起来,“姑娘不用这么客气,大王说过无论您要什么,都一定要给您找来的。”
“多谢……”项婉儿微笑着看零露退出去,才敛住笑,发出一声无奈的叹息。这淮南王虽说藏书丰富,她也不介意呆在一个地方看书,但是主动和被动却完全不一样,更何况此处此时已是个波谲云诡的危险之地。自己来淮南时的打算,如今看起来真是想得太过简单了……
苦笑一声,项婉儿坐到山一样的简牍旁,决定不再为难自己想这些无法改变的事情。同时告诉自己:还是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至于以后,那就走到哪里算哪里吧,反正这条命是捡来的。即便是丢了,也赚到了。毕竟有几个人能跑到这么远的地方,这么远的时空来经历一次呢?只可惜不能再看父母一面……
想到父母,忆起昨夜的梦,项婉儿心中一痛,泪水险些又掉出来。她放下竹简,微微出神,越发怀念以前在父母的庇护之下,无忧无虑的生活。沉浸在过去的她第一次切身体验到了什么是“子欲养而亲不再”,若是能够回去,能够回到父母的身边,她一定罄尽所有,让爸爸妈妈能天天舒心、快乐……
“啪……”
一滴泪落在了几案上,碎成一片!
就在项婉儿落泪这一刻,天空飘起了雪。细碎的雪夹杂在雨中很快沾湿了地面……
即便是在这一片阴冷潮湿中,霍去病的脚步依然带着年轻人特有的朝气蓬勃。尤其是当他听到路人稀罕地赞叹这飞舞的雪片,更是撇嘴大笑这些人少见多怪。他又哪里知道在淮南,冬季也是少见飞雪,只不过今年天候异常,才显出满天白茫茫的一片……
看着越来越接近馆驿站,霍去病便从袖中摸出刚才在集市上买下来的陶埙,把玩。其实他早已忘了自己曾摔坏项婉儿的埙,今天去见郭解告别,进门的时候,正听到有人吹埙,才想起那久远的事情来……既然自己曾说过要赔一个给她,那么自然不能言而无信。当然,他也没有忘记给自己也弄了一个。买给自己既为了以后军旅寂寞,以此打发时间;也是想到同一片天空之下,能和喜欢的女孩子即使相隔万里也能做相同的事情……
霍去病一方面对自己这个方法不以为然,暗暗自嘲,另外一方面,却也有些得意,如此心绪便颇有些复杂。
远远的看见馆驿的屋瓴,霍去病自动摒弃那自嘲,加快了脚步。可他还没有走到馆驿门口,就被汹涌的人潮挤得动不了地方。
“怎么了?”霍去病抓住人群中一个看似极为虔诚的老者,皱眉问道,“人挤到这里做什么?”
老者一扭头就看到霍去病轮廓分明的年轻的脸庞,不过这张脸上此时正带着一种与年龄不太符合的骄横之气。
老人不欲多事,又心有旁骛,便回答:“这寿春多少年不见雪,前些日子神女有话传出来,说是天要降雪,让咱们备上御寒之物,那时很多人都不信,谁想今天居然落雪了,咱们这些不敬的人得赶紧来拜一拜,莫要惹怒了天神才好!”
说完,老人脱身走了。而被留下的霍去病则紧蹙双眉,隐隐觉得有些不对,感到似乎是有人在操纵着这些人的心一般。不然,怎么一场普通的雪,居然可能和项婉儿联系在一起?而他认识的项婉儿除了有些呆以外,什么时候又增添了兴云布雨的神力?而常在她身边的自己又何曾听那个丫头说这些话来……
就在霍去病沉思的时候,忽然肩头被拍了一下,然后有人笑道:“在想什么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