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天色微明,三个醉醺醺的少年,才从酒肆中踉跄而出。
秋天晨起的凉气并没有让他们的酒醒,反倒是鲜红如血的朝霞让三个做着将军梦的年轻人变得更加兴奋,他们对着那火红的一片手舞足蹈、大喊大叫。良久,他们才各自牵着马,摇摇晃晃的在安门大街上横行。他们边走边吼,宣泄着心中的愤懑。
“……我大汉的兵将只知道固守城池,嘿嘿,天天嚷着兵法云、孙子曰,却不知自己是一个傻瓜,大傻瓜!”说着,霍去病使劲儿地挥了挥手,像是要甩掉什么厌恶的东西,“他们根本不管那些以往的战例能不能对付匈奴,只一味套用,还得意洋洋,引经据典,说是前人怎么样,怎么样!嘿嘿……他们自己是傻瓜,也把别人当成傻瓜!”
李敢不爱听了,在后面大叫:“你这小竖子才是傻瓜!”
霍去病不理他,继续大声嚎叫着,“对付匈奴就要大胆一些,要我就派一支……哪怕一小支队伍绕过……呃……绕过匈奴的前锋,深入腹地,奔袭匈奴的龙城……”
“呵呵……”赵破奴在一边笑着,说话时舌头有些大,“霍去病,你就胡说吧,深入敌军腹地,给养你怎么办?”
“抢啊!”霍去病拍了拍一旁赵破奴的肩膀,“你看匈奴人进兵,不都是攻下城池,劫掠干净么?”
李敢旁边嘲笑,“你那是强盗!”
“你以为现在这个小子就不是强盗么?”说完,赵破奴瞥了霍去病一眼,大笑。
“对付强盗就要用强盗的方法!管用就好。”霍去病得意地看了伙伴一眼,翻身上马,丝毫不觉得羞耻。
赵破奴却在一旁撇了撇嘴,嘲弄:“要是他们吃屎你也吃么?”
“吃!”霍去病在马上大声说,“他们敢吃我就吃!”
李敢、赵破奴听了大乐,当即撺掇着就要给霍去病去找。
霍去病一圈马,叫:“你们要找也要先追上我再说!”说完,双脚一磕马腹,催马疾行,“输了的要从城外自己走回来。”
“这小子太奸诈了。”李敢不敢怠慢,跳上马背,飞驰而去。
赵破奴笑了笑,不紧不慢地上马,喃喃自语,“谁说比赛马了,那是某人自己定的,谁理他。”说虽是这样说,但还是打马如飞不想输。
就在他们放马沿着安门大街向北飞驰的时候,却不想在一个丁字路口处,忽然斜插出一匹马,向着跑在前面的霍去病撞来。霍去病想要勒马,已然不及,身体径直向前扑去。眼看着就要狼狈地撞到对面瘦小的汉子身上。他不及细想,伸出手就向着那汉子推去,希望借助这股推力稳住自己。
谁想那个汉子手脚更快,看到霍去病的手推来,微微一侧身,让过霍去病的手,然后一抓、一拉、一甩,就将霍去病甩飞出去。
霍去病飞腾在半空中,拧腰想要平衡自己的身体,怎奈那个汉子所用的劲力极大且又十分刁钻,根本无法平衡,最后霍去病只能低咒一声,然后狠狠地摔在地上。
就在这片刻之间,李敢、赵破奴已经从后面赶了上来,他们看到霍去病吃亏,先是吃了一惊,等看到霍去病虽然狼狈,却很快爬起来,便放下了心,然后凶狠地盯着面前那瘦小精悍的男子,握住了腰间的佩剑。
他们此时也正想找人打架呢!
“抱歉。”那个汉子对着面前三个虎视眈眈的少年,笑着拱了拱手,笑容中竟然有着一番不凡的气度。
这让赵破奴微微一呆,瞬时酒就醒了大半。
而霍去病却不理会那男子的道歉,二话不说冲了上去,他哪里吃过这么大的亏,此时狼狈的不仅是身体,还有他高傲的自尊心,他若不在朋友面前找回些脸面,若不将对方从马上拉下来,打一顿,无论如何也难销心头之气。
马上人看着霍去病的攻击,丝毫不以为意,脸上带着甚至淡淡的、从容的笑容。
这在霍去病看来是挑衅、甚至是蔑视、侮辱了。他加大了拳头上的劲力,向着那瘦子的腰际轰了过去。霍去病自幼和舅舅习武,手上有数百斤的力气,这一拳别说是人,就算打在马的身上,那也会让一匹好马骨断筋折。
马上的汉子不欲与霍去病计较,他一边卸掉攻势,一边飘身跳下马,口中笑着说道:“我有急事在身,不想刚才冲撞了,还望高抬贵手。”
霍去病眼睛一瞪,哼了一声,也不答话,提拳又打。那个汉子脸上闪过一抹不耐,让过拳头,两个人错开了身形。
就在霍去病不忿地回头再战时,赵破奴,李敢跳下马,两人一人一边架住了霍去病,将他拖开那人的身边。
“你们两个干什么?”不帮忙也就罢了,怎么还扯我后腿?!
赵破奴不理会霍去病地叫嚣,只是对着面前的男子躬身施礼,客气地说:“是我们的错,我们不该吃醉了酒在街上跑马,得罪之处,敬请原谅,若耽误了您的事,请看看有没有我们能帮忙的,如果有,我们定当全力以赴。”
那个汉子一听这话,刚刚的恼火也退去,换上了一脸和气的笑容,说道:“不用了,刚刚也是我多有得罪。”
霍去病一脸震惊地看着赵破奴三言两语就送走了那个汉子,心中更是气愤难平,等到两个人一松开手,他立刻跳了起来,“你们两个没种的家伙?把胆子丢在酒肆不成?!没用的……”
“郭解!”没等霍去病继续骂下去,赵破奴扫了他一眼,说出了一个名字。
霍去病听了一怔,立刻偃旗息鼓,讷讷地问,“什么?”
李敢在一旁好心地补充,“刚才那位是郭解,轵人郭解。”
“郭解?”霍去病重复,看到面前的人点头颔首,李敢还补充:“他以前来过长安,我也只见过他一次,所以还有点印象,确实是他没有错。”
听到这里,霍去病忽然跳了起来,大叫:“你们两个混蛋,刚才干什么拦住我?!”看到两个人依然一脸不解,霍去病发火,“你们两个笨蛋,知不知道和当世第一游侠交手的机会多么难得!怎么?你们还以为拦我对了么?”
两个人这才反应过来,不禁纷纷扼腕叹息错失与高手对阵的机会,但赵破奴却还是劝解说:“只怕我们三个也不是他的对手,败了倒是没有什么,如果伤了性命就不值得。而且郭解既然到了长安,咱们以后肯定还有结识的机会。”
霍去病有些丧气,不过还是点点头。这一场变故也让三个人都没有了赛马的心情,他们互相看了一眼,便都上马,纷纷向着回去的路信马折返。
就在快要分手的时候,赵破奴忽然想起什么似地问:“你们说郭解到长安来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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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解到长安,是来见项婉儿。项婉儿认识郭解,则是在她来长安的路上。
那时郭解正因为杀伤人命而遭县吏追捕,四处躲藏,后来追得紧了,他便跳入一个防卫森严的驿馆之中,落在项婉儿住的院子里。
他一落地,项婉儿就发现了他的行藏,可听到外面的人大喊大叫要抓郭解时,项婉儿不但不呼叫,反而顺势将郭解藏了起来。
事后,郭解向她道谢、询问来历。
项婉儿却笑意殷殷地上下打量他,然后忽然莫名其妙地说道,“你要谢就谢太史令司马迁好了。”
郭解愕然,他知道朝中确实有太史令,但却不是司马迁。
看到郭解的不解,项婉儿立刻自知失言地掩住嘴。
郭解却误会了,他以为项婉儿不愿意说出来历,是怕以后他被捉而担干系,受牵累,所以郭解对她说,“恩人放心,你既然救我,日后我决不会恩将仇报,就算死了,也绝不会连累你。”
听到这话,项婉儿才赶紧解释,“不是,我不是怕那些,而是……”项婉儿的声音低沉了下去,可是郭解耳力极好,到底还是听清她含混的低语,她说,“……其实我是高兴得一时忘形,忘了你的问题而已……”
不过,郭解不懂,“看到我有什么高兴的?”
项婉儿偷偷地笑,想着见到侠客列传中的古游侠自然高兴,不过她不敢明白地说出这些,说出来反倒会让人侧目怀疑,所以她只是诡异地笑着说,“因为我已经久仰您的大名了。”然后,项婉儿说了一些史书上记载的郭解生平,而项婉儿说的也恰好正是郭解此生最得意的事情,结果就是郭解高兴的同时,将项婉儿引为知己。
后来,项婉儿要随着队伍进入长安,郭解只得离开去了淮南。而他此次离开淮南国,进入京城,就是为了见到项婉儿。
而当郭解一身内监的衣服出现在项婉儿面前时,项婉儿自然没有让他失望的一脸欣喜之色,大叫:“郭大哥?!郭大哥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郭解面对项婉儿的笑容,精悍严肃的脸上也露出高兴的神色,说道:“我来看看小妹子你,看看这里有没有人欺负你。”
一听到欺负,项婉儿立刻想到了刚到长安,在宣室殿看到刘彻的情景,不禁心里又一阵纠结,不过她可不敢说,就算说了,难道还要让郭解去刺杀当今的天子么?刘彻那么可怕,心机那么深,决不能再招惹,也给别人找麻烦。
想到这里,项婉儿压下心中的纠结,笑着说,“我现在这里可是神女,连皇上都须让我三分,怎么会有人敢欺负我。”说话间,项婉儿看到周围已经有内监宫女投来好奇地注视,她赶紧笑容一敛,转而低声说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还是到天禄阁去吧,那里安静。”
郭解点头答应。其实他并不在意在哪里说话,或者有谁看到,毕竟一个亡命之徒又有什么害怕的,不过项婉儿身在皇宫,一举一动受人注意,如果有什么不妥的言行到了皇帝的耳里,那可就是性命攸关了。
等到了天禄阁,项婉儿又悄声问郭解,“郭大哥,你不在淮南,跑到这里来,是不是以前的案子都销了。”
郭解沉默着摇了摇头。
“那……”项婉儿有些担忧地看着忽然变得深沉的郭解,讷讷地问:“那郭大哥怎么忽然到京城里来?”
郭解抬眼凝视项婉儿,良久,他才沉声说,“其实我来这里是有一件非常要紧的事情要告诉你……”说到这里,郭解为难地停了下来。
要紧的事情?项婉儿看到郭解不方便说的样子,心中开始回忆、猜测到底是什么要紧的事情,郭大哥是从淮南来,现在是元朔五年……淮南……元朔五年……项婉儿眼睛一亮,转向郭解,她想起淮南王的下场,难道就是这一年淮南王要谋反?!
可是项婉儿的兴奋在看到郭解一脸沉重时,立刻如冰雪瓦解,心中反倒升起不安。她试探着小心地询问,“郭大哥现在难道是淮南王的门客?”
郭解点头,“我早就在淮南王门下。”遇到项婉儿那一次,也是为了淮南王做事而受到追捕的。
项婉儿咬了咬嘴唇,又问:“那大哥此来可是为了淮南王的异动即将危及长安,所以要让我离开。”她没有敢说谋反,害怕郭解责怪她对淮南王用那种不敬的言辞。
郭解大吃一惊,脸色丕变。他一把抓住项婉儿,喝问:“你在说什么?!你怎么会知道这件事情?!”
项婉儿疼得眼泪几乎流出来,她挣扎着想要从郭解手里取出几乎断掉的手腕,但她听到郭解的问题,还是咬着牙回答:“是……嘶……我猜的。”
“猜?”郭解看到了项婉儿紧皱的脸,赶紧松开手,疑惑地低语,“怎么猜到的?”他此来就是因为淮南王正在招兵买马,积草屯粮,积蓄力量,想要趁着朝廷大军都在与匈奴作战,而攻陷长安,他怕项婉儿一个人在京城,受到祸害,这才星夜赶来,却没有想到项婉儿居然一猜中,这也太过蹊跷,难道说淮南王的事情如今早已经传到了京城?!
项婉儿不知道郭解心中的波澜,她一得到自由,立刻哭丧着脸检查,只见手腕上已经青紫一片,好疼啊,却还不能喊出来。
“那长安城里……是否也有其他人知道…呃…猜到。”郭解脸上力持镇定,声音却还是有着一丝紧绷。
项婉儿甩了甩手,又开始寻找脑海中的记忆。郭解在一旁紧张地等待着,希望项婉儿能回答没有。可是他注定要失望了,项婉儿想了半天,终于有些不确定地说,“我想刘彻……嗯……当今皇上应该已经知道了吧?”看到郭解深受打击的样子,项婉儿赶忙安慰:“这不关郭大哥你的事情,这应该是淮南王孙刘建告的密告。”如果她没有记错的话。
什么?听到这个名字,郭解一怔,然后他猛地站了起来,目露凶光,嘶声喝道:“这个小竖子,我要杀了他!”说完杀气腾腾向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