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方、五原、云中、定襄、雁门、代郡、上谷、渔阳、右北平……都是大汉北界的军事重镇, 其中以定襄和云中相距最近。而云中自战国开始就作为赵国军事防御的重镇,相传其乃是赵国国君赵武侯所建,而赵武灵王为了向北开疆拓土, 将云中城改为云中郡, 自此保存下来, 至秦统一六国, 这云中郡更是成为秦设置的36郡之一。相比云中, 定襄可以说是一个年轻的要塞。它是高祖时,云中郡一分为二所成,其的辖境包括秦代云中郡的东部和南部, 郡治在成乐城,辖有成乐、桐过、都武、武进、襄阴、武皋、骆、安陶、武城、武要、定襄、复陆等十二县。
霍去病一行自三关驿出发, 又向北行数日, 终于在一个落日的黄昏, 看到了定襄郡成乐城的城头,还有城头上在强风中猎猎飞舞的大汉旌旗。
看到这熟悉的旗帜, 霍去病顿觉一路辛劳烟消云散,化作心头说不出的自豪。他圈马仰头,充满雄心豪情地看着这大汉的旗帜,暗自发誓:等着吧!在不久的将来,我也会像舅舅一般为这旗帜增添了无数威风、光彩, 我要让这面旗帜飞扬在匈奴的狼居胥山上!
“想什么呢?”赵破奴从马队中脱离, 也停下来, 叫道:“快些!不然等城门闭了, 咱们可得留在城外过夜。”说这句话的时候, 少年不自觉地哆嗦一下,似乎光是这样想一想就冷得受不了!
“走!”霍去病大笑着高声呼喝。他调转马头, 怀揣着少年美好的愿望与特有的热情,策马扬鞭,直奔成乐城。随着有力、急促的马蹄声,少年的心变得更加坚定、更加野心勃勃,想要大干一番的欲望更加强烈!在少年的想象中,他若是到了成乐城,那一路所想便很快能能化为现实。而他这个校尉所统领千人部队,将会变成一支能横扫匈奴的铁骑,从而成为他通向梦想的阶梯!
就带着着美好的憧憬,一行人兴高采烈进城,问清楚了方向,直奔大将军行辕。
里面似乎早已得到消息,霍去病并不用通报姓名,检验符节,就被人迎进去,直接面见大将军。而其他人则不得不暂时在外等待。少年兴致勃勃跟随军卒进了憧憬之地,可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迎接他的却是舅舅一张冷脸,还有收回校尉印信的命令。
少年热血沸腾的心如遭霜欺雪打,顿时冷下来。不过他还是倔强地看着舅舅,问:“为什么?”
卫青低着头,察看地图,同时冷声回答:“这些你不必管,你只要知道去李广将军麾下报道就是了!”
霍去病看着冷淡、平静、满身戎装的大将军,站着没动,反而握紧了拳头。
“怎么?”卫青抬头,神情冷峻而充满威严,“不想去?连最起码的遵守军令都做不到,你根本就没有资格留在这里。还是回长安吧?”
霍去病的怒火几乎喷薄而出,他将握成拳的手紧紧压在身侧,而拳头因为用力过大而发出嘎巴嘎巴的脆响。他弄不明白自己一路顶风冒雪,好不容易才到达定襄,可舅舅为何连理由都不愿说,就让自己从兵卒做起,他的校尉乃是皇上亲自封赏,他自认没有一路并没有什么错!
不甘、不忿……种种情绪混杂心头,一时之间竟是前所未有的不知所措,他想潇洒甩手离去,可惜却又不能放弃心头如烈火燃烧希望……拳头紧了又松,松了又紧,最后少年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彻底地松开拳头,抱拳拱手,低下骄傲的头颅,道:“末将愿交换印信,到李将军帐下听令!”说着,他恋恋不舍的交换一直珍藏的印信。
卫青接过,又深深地看着一眼并不服气的少年,才命令“退下”!
“谨遵大将军令!”霍去病满是屈辱地说完,决然离去。直到少年那又重又响,仿佛发泄心中怒火的脚步声远离。卫青才又抬起头,如释重负:“这个混小子知道忍耐,看来也渐渐的长大了啊……”
卫青知道霍去病这个孩子年轻、充满骄横之气,若他也和自己一样凭着皇帝的宠幸与皇后的地位,一下子取得太高的军位,以他的脾性来说将并不是幸运……遥想当年自己因出身卑贱,未有寸功,却一下子被擢拔为将军,有多少人不服?!不要说战功赫赫的一众将军,就连下属士卒都不能归附!他初到军中,受同侪排挤、部下阳奉阴违,人微言轻,连命令都不能及时传达,多少辛苦、多少心血,又多少年谨小慎微,才和敌人、和自己人奋战到今天,以实际的战果采取的了今日的威望……完全不同脾性的霍去病不能、也不适合走自己曾经走过的路!
拿起霍去病的校尉印信,疼爱外甥的舅舅眼里充满了淡淡笑意,“自古至今猛将发于卒伍,希望这是适合你的道路。”
而这发于卒伍的猛将之中,卫青选择得是李广将军作为霍去病的老师。
李广将军出自行伍世家,据说其祖乃是秦朝将军李信。他在文帝十四年以良家子身份从军抗击匈奴。因善于用箭,击杀和俘虏众多敌人,擢升为郎中,护卫天子。而他跟随文帝射猎时,曾多次格杀猛兽,得文帝赞叹其勇。甚至先帝曾对李广发出如此慨叹,“惜乎,子不遇时!如令子当高帝时,万户侯岂足道哉!”
不过,相对于李广的勇武、无畏,武艺高强,卫青更希望任性的外甥能学到李广的廉洁与珍惜爱护士兵!
想那李将军不善言辞,从没有宣扬过自己为军士们做过什么。可满朝文武谁不知道这位老将军俸禄二千石,却因常将自己的赏赐分给部下,致使为官四十载家无余财。他清贫得不但无法购置家产,甚至连罚奉都拿不出足够的银两,而险些落入廷尉署;长城沿线驻扎的士兵又有谁不知道李广将军凡事身先士卒。行军遇到缺水断食之时,士兵若没有全部喝到水,他不近水边;士兵若没有吃足,他决不尝饭食。也因为如此宽缓不苛,老将军深得官兵爱戴。士兵也甘愿为他出死力。
卫青收起那能指挥调动千人队伍的校尉符节,暗道:李广将军能得官兵爱戴、匈奴人畏惧,号称‘飞将军’,自有其不凡。若你能跟从他,得到他的认同、教导,学到一个人身为将领的最优秀的素质,那么便是取得了无可取代的财富!如此也不枉他如此安排的一番心血!
卫青的一番心血,霍去病确实不懂,非但不懂,简直对这个安排恼火已极!他出了大将军的驻地,却发现留在外面的好友、伙伴都不见了,换成了一个年纪不小却看起来很是威猛的男子。他转一圈,看不见伙伴,便压着火气,走到那男子身前,声音略显僵硬地问,“这位大哥,请问有没有看到刚才在这里的人去哪里了?” 少年明白此处并非他能嚣张撒野的地方,既然舅舅已经表明态度,要将他交到别人手上,那么,他便必须用自己的力量站稳,不能平白无故的得罪人。
“看到啦。”男子爽朗地笑着,在他笑的时候,寒冷的空气将他口中喷出暖气化成一道白雾,“俺来的时候,正看到赵食其那厮和好些个外人一同离开,想来是去安置了。唉,天子诏令天下豪杰皆可从军,最近来的人可真是不少哩!”
“那他们去哪里了?”霍去病越发客气。
“那可说不准!定襄郡屯驻军卒数万,再加上从其他地方而来集结队伍,恐怕早已超过十万人。那几人到了十万人的军伍,哪儿还找得到影子?!怎么?小兄弟你跟那些人一起来的?” 男子笑呵呵地拍着霍去病的肩膀,显得很热情,“好!看在你年纪不大敢离家到这苦寒之地来,就冲你这份志气,我老周就帮你!你放心!我回头就帮你找赵食其问,定然会找到你那几个兄弟!”
霍去病悄悄卸掉压在肩膀上的大掌,道:“多谢!”
“不用,不用!”自称老周的男子搓搓手,又道:“不过就算能找到,也肯定不能分在一伍之中。”
“我知道。”
“对啦。”老周蓦然想起什么,赶紧又向霍去病的来向张望了下,急切道:“小兄弟,你刚在里面有没见着个要去李将军处的人啊!”
霍去病此时才上下打量这个说话的男子。只见他三四十岁的年纪,黑黝黝的脸膛,浓眉豹眼,再加上一蓬硬如钢针的络腮胡子,倒也威风凛凛。
他试探着问:“你找去李将军处的人如何?”
老周又是呵呵一笑,“那是李将军特别交待放在俺那伍里的一个兵!”
看到这个憨直威武的男子,霍去病觉得自己即使做一个卒也并非那么难以忍受了。他赶紧表明身份,说:“周大哥,我就是。”
老周看着面前精神抖擞的少年,嘴裂得更大了,连着又拍了霍去病肩头好几下,连连说“好!好!好!我老周又有个好兄弟。”
这次霍去病并没有躲开老周的手掌。
“对了。”老周高兴完,又看着霍去病问:“小兄弟叫什么。”
“霍去病!”霍去病回答。
老周听闻,脸色一僵,逼视着眼前看起来英武不凡的少年,颇为紧张地又问了一遍,“你说你叫什么?”
霍去病稍微迟疑,不过还是很快重复,“我叫霍去病。”
“你是哪里人?”老周等着豹眼,又问。
“长安!”。
“长安?霍去病?长安……霍去病……”老周嘴角抽动,大胡子也一抖一抖地不断重复这几个字,每说一遍,他看霍去病的眼神就冷一分,最后神情间竟满是怒意,在怒火中还隐隐夹杂着几分冷厉、轻蔑。老周上上下下打量一遍眼前的少年,似乎强忍着怒火,又问:“你就是霍去病?!”
看着老周变得冷硬、阴沉的脸,霍去病莫名其妙。尤其名字被对方翻来覆去,充满嫌弃地念叨,更是勾起少年心中的愤懑。他听老周嫌恶地问话,便脖子一歪,爱搭不理瞅着对方,点点头,“没错啊,我就是霍去病,霍去病就是我!”你想怎么样吧?
老周冷哼一声,转头不再看忽然间痞气十足的少年,“既然是霍去病,那就跟俺走吧!”说完,便如同一头被激怒的蛮牛一样,转身就走。
就这样,霍去病还没有到地方,就在他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的情况下,把他现管的上司,伍长老周给得罪了。
霍去病还不知道这位小小伍长老周大有来头。
这老周曾是李广将军的亲随,因作战骁勇,曾升到过校尉。只因他脾气火爆,不满别人对李广将军的无礼,才动手伤人。动手伤人的结果就是被打了棍子,贬为庶民。虽说降为普通兵卒,他倒是不恼。这个人不但爽快地交回校尉印信,甚至受完刑还光着膀子裸露着背上的累累伤痕就去操练了,别人问他后不后悔,这人当即就笑呵呵地说道:“恼啥?要是不揍那犬彘不如的东西,才憋闷人!”
就这样一个脾气火爆、骁勇善战、曾立下赫赫战功却被降为伍长的人,今天被李广找过去,郑重托付其照看一个少年!李广将军说这少年是恩人的孩子,只是有些脾气不好,要放在他手底下好好□□!
将李广将军奉若神明的伍长老周,自然二话不说拍着胸脯保证会好好照顾来人,只把那个人当成自己恩人的孩子来照顾。然后他就高高兴兴到此迎接那恩人的孩子。若非如此,他又如何会好脾气的与一个不认识的少年说笑。不过当他知道要照顾的少年居然是霍去病的时候,却忍不住像吃了个苍蝇似的难受!
老周看了看西方火红的残阳,骑上战马,策马向城外而去。他要在入夜之前带着霍去病赶到都武驻地,如刀剑刺骨的寒风让一脸阴沉的老周忍不住咕哝骂道,“他娘的。”
而选择留下来的霍去病这一天没有骂娘,可不过几天他便后悔来定襄投军了。这里生活枯燥得令人难以忍受不说,还没有一伙彼此处得来的朋友,最关键的是周围所有人都在用一种轻蔑而冰冷的眼神监视着他。
最初,这种表现并不明显,只是同一伍的人对他的示好表现出不冷不热的神情,对他主动的问话,不是用“哼、哈”回答,就是翻着眼睛,冷冷地问“你不会看吗”……
霍去病从小向往军营。他虽未从军,却在舅舅的言谈中,熟悉了军队的生活。他知道一些边塞驻军的老兵对刚来的人会欺生,而在他听到舅舅的安排之后,对即将发生的一切便有了准备,并明白自己也非过新兵这一关不可。他想等熬过一段日子,凭借着自己能力,让这些人接受自己……
可是少年很快发现这并不是欺生的问题。只因他们眼中的冰冷、轻蔑、甚至厌恶都只针对自己。似乎他和这些人之间存在着天然的隔阂与不可解的仇恨。
霍去病不想也不能用拳头抗争。不用拳头并非他害怕动手,而是面对着这些不会口蜜腹剑,不会谈笑中就能杀人与无形的粗鲁却光明磊落的男子,他明白自己必须收敛。若将那些敢如此做的人打趴下,只怕过后会犯了众怒、让更多的人联合起来对付他;他也不能依靠卫家的名声,在一群经历过战场的战士中,没有任何经验的人若通过有后台庇佑,显示与众不同,那只会招致更多的轻蔑,从伍长老周忽然变脸,由热情变得冰冷,就可见一斑了……
霍去病知道必须依靠自己的力量独自度过这个关卡。只有度过这个关卡,才能得到舅舅的认同,从而获得带兵的权利!但是如何度过,他却没有一点办法。
在没有办法的时候,霍去病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忍耐任何的歧视的挑衅。他可以不理会别人的冷言冷语,他可以不在乎操练时老兵故意的碰撞、伤害,他也可以去做军中最肮脏、最辛苦的活……可是他却无法忍受那些人对自己的示好不屑一顾,甚至将他看成了一个软弱的懦夫!
当忍耐的第十三天,同一伍的郑午讥笑他,“大丈夫死便死了,又何必像你小心谨慎,卑贱苟活。”霍去病终于忍耐不住,挥拳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