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晓的光芒照耀在微波荡漾的河水上, 使得河面就像是并列着千万面镜子似的闪着光辉。也衬得河岸边军士染血的甲胄妖异、冰冷而美丽。
霍去病骑在马上,看着地平线上初升的朝阳,心中蓦然闪过一抹空虚。他有些无聊地想着这个鲜红而硕大的东西到底是什么时候挂在那里的, 就好像一下子从黑夜的支配中逃脱出来, 让天地之间变得亮晃晃的。
“想什么呢?”赵破奴看到少年若有所思地看着旭日, 不禁奇道:“怎么胜了反倒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
霍去病低头看一眼满身血迹的伙伴, 手上不自觉地轻抚着战马鬃毛, 低头说道:“不知道,突然之间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你说出这种话还真是让人震惊啊。”赵破奴诧异地看着说出这种话来的少年半晌,忽然狠狠地一拳击在少年的肩膀上, 说道:“不过,校尉大人, 你目前可没有时间胡思乱想。”他伸手一指眼前如山的尸体, 被火烧焦营帐, 还有比胜利者多出一倍的俘虏,“你至少该想一想如何处置这些匈奴人, 他们的数量可比起咱们尚存的兵卒多了一倍不止啊。”
“而且……”李敢的声音从他们身后传出,“必须在其它部落的人赶来之前。”
“清点完毕了?”赵破奴回身看向同样是被血染红甲胄的青年,问:“收获如何?”
“斩杀胡虏一千零一十二人,包括相国、当户,甚至还有单于大父行籍若侯产。” 李敢质朴的脸上显出一抹笑意, “另外抓获俘虏一千一百一十六人。”
赵破奴吹出一声口哨, 略显夸张地笑了起来“干得真是不错。”
“但……”李敢语气一转, 笑容消失, 恢复成不苟言笑的模样, 继续说下去,“这里原本驻扎的人有二千三百余人。”
赵破奴闻言脸色一沉, 暗道:看来也跑了不少嘛,这可大大的不妙。
“而且最近的营地据此仅五十余里。”李敢补充,“快马的话两个时辰就可以折回。”
“唉”赵破奴叹息,“看起来连安稳吃一顿早饭的时间都没有啦。”
李敢侧目看了一眼赵破奴,又转而去瞧充斥着死亡的味道的土地……这里几乎让活人感到窒息,他可不相信有谁能吃得下去东西,不过迅速撤离确实是当务之急。而麻烦的是活下来的俘虏……青年的目光不自觉地投向霍去病,问:“这些俘虏,你打算怎么办?”
少年的目光扫过战场。
战场上被捆绑起来的俘虏密密麻麻列在一旁,这些昔日不可一世、以劫掠为傲的草原强盗,如今变成了命运掌握在别人手里的温驯牛羊。而看守他们的汉军兵卒虽连续作战早已疲惫不堪,但胜利的亢奋依然支持着他们打起精神监视着手下败将。
这种亢奋不会持续太久。霍去病如此坚信:一旦有敌人折回,战斗不用持续多久,胜败就会立刻改易。所以,他必须要在危机来临之前做出选择,做出一个没有选择的选择。而这似乎比一个人战斗还要更加困难。
少年并不是一个冷酷的人,他虽能制定出最大限度斩杀敌人的方略,但却并没有想过要对付手无寸铁的人,可为了这些共同作战的勇士们,他必须毫不迟疑地命令:“杀!”
听到这个字的赵破奴和李敢则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打了一个寒噤,一千多人啊,屠杀一千多已然投降、毫无无力反抗之力的人……对于他们而言,听到这样的命令决不是愉快的经验。但若是不执行……庞大的俘虏队伍将是他们回程的巨大累赘,不但会减慢他们的速度,减弱他们的作战能力,甚至一不小心便会带来巨大的危机!经昨夜一战,这对队伍只剩下不足六百人!
“杀!一个不留!只将首级带回去!”少年坚定决绝地说着,神情冷酷,让人感觉到自心底升起一种冷若骨髓的寒气与凄怆。
凄怆……
项婉儿脑子里不知为何涌现起这个词,不禁有些失笑。不过是应伍被的请求去见小高而已,何须用得到这个词?又不是刺客荆轲别燕太子丹,哪里用得着“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悲壮、凄怆?也许是有些悲哀吧,毕竟离着最初到汉代时所下决心好像越来越远了……这样想着的少女目光中流露出些许复杂来。
车子一震,琼琚平静的嗓音适时传来,“项姑娘,郭府到了。”接着,帘幕挑起,显出琼琚娇美的脸来。
项婉儿透过琼琚如花一样娇美艳丽的脸庞,目光直直地看向了美丽沉静的女侍身后那沉寂的院落。谁能想到一代大侠郭解的家会变得如此安静呢?
小孟轻快跳下马车,极有节奏地敲着门。而项婉儿则借着琼琚地搀扶,步下马车。
淮南夏四月的阳光耀目而散发出强大的威力,将午后的街面烤得发烫,项婉儿脚一沾地立刻感到一股热气从脚下升起,而眼前屋顶翘起房檐、紧闭的大门、可爱的女童……所有这一切在溽热的空气中都显得缥缈起来,就好像沙漠中的海市蜃楼,或者像她午夜梦回时身处的情境:梦中的她总是一步步踏上一个没有根基的“神台”……
走在那伸向云端的路上,项婉儿即便是在梦中也战战兢兢,也决不敢停下。因她每次一停,就能看到“神台”下无数虔诚的人在顶礼膜拜。
只要看到被人顶礼膜拜的情景,项婉儿立刻就会感觉到脚下的根基摇晃起来,好像随时都会崩塌……不过,每次崩塌之前,她都会醒来。
醒来后,少女也始终想不通梦中自己是如何走到那种境地、如何能获得那么多人膜拜的……就好像事情本来就应该如此,或者说是有谁将她送到那么高的地方。
她想逃,逃离这种战战兢兢、无法脚踏实地的感觉,但她却不能逃。她不能对身处牢狱之中的郭大哥,还有面临巨大危机的伍被置之不理……其实,就算什么也无法做,她都打算和他们共赴险地,更何况她还能帮得上忙?!
是啊,无论如何都绝不能辜负伍被信任的目光!项婉儿将手放到头上,想抓,最终却只是轻轻地将落下来的碎发别到耳后……
甩掉那因名不副实所带来的心虚,还有不该有彷徨与胆怯,项婉儿的目光变得坚定起来。
门闩落下,门轴发出“吱呀”的响声,很快小高年轻的脸庞出现在门内夏日的艳阳下,他看到门口的少女一怔,似乎有些意外。
“打扰了。”项婉儿为自己冒然拜访而略带歉意地笑着,“郭大哥说让我来找你。”说着,她从怀中摸出一块精雕细镂的铜牌递过去。
小高接过铜牌,前后翻看检验后,年轻的脸庞显出无比恭敬的神色来,“既然是郭大侠的命令,自然无不遵从。”说着,少年侧身让步,将项婉儿一行请进去。
相隔数月,由于绿树碧草的装扮,郭解的院落里显出了几许生机来。不过此时项婉儿并没有心情察看小高是否有用心整理这片庭院,她正想的是何时、如何、对谁开口将那些事情说出来,那些伍被告诉她、她也从书中看到过的事:淮南王欲发国中之兵,又恐淮南国相及二千石大吏不听,便欲杀国相与二千石大吏。为此刘安计划假装宫中失火,引得国相、二千石大吏等来救火。但只要那些由长安派遣来的大吏们一入淮南王宫,就……
想到阴谋带来的杀戮、流血,项婉儿在这溽热的天气里也禁不住感到一股阴冷从心底升起。她不懂淮南王到底在着急什么,那么一个能主持编纂《淮南鸿烈》的大学问家为何要玩小孩子一样的把戏?
如此想着,项婉儿缓步步入厅堂。稍后一步的小高让过项婉儿后,忽然伸手一拦,将琼琚和小孟拦在了门外。
“干什么拦我?”小孟脖子一昂,瞪起眼睛怒视小高。
项婉儿转头看了一眼小孟,又转向毫不退让的小高,微微一沉吟,便轻声说道:“小孟,你和琼琚就留在外面等我。”
小孟欲辨,可看到项婉儿坚定的目光,便噘起小嘴,低头不说话了。琼琚则很快答应一声,“喏。”
随后入内的小高,让项婉儿落座,然后他轻声说道:“请稍候,我去去就来。”说着,穿厅向内而去。可小高刚一背转身,小孟立刻就探出半个脑袋来,向着少年的后背做出气愤的鬼脸。
小孟的动作让项婉儿无声地笑了笑,随即又陷入了自己的思绪。
一个月之前,伍被的父母已经被淮南王放回。想到那一次见面,项婉儿只觉得心有余悸,那一对老人和伍被可完全不一样。且不说他们那严肃、冷峻的面容,高高在上、睥睨一切的姿态,甚至连身上不见一丝褶皱的衣服,怎么看都不像是被囚禁了三个月的老人。而伍被到了他们面前……
项婉儿皱了皱眉,想道:那么潇洒倜傥的伍被到了他们面前,居然规矩得俨然如同犯了错的少年。到底是什么样的父母能让孩子、已然长大的孩子如此小心翼翼;又到底是什么样的原因让一个早就长大、才能卓越的儿子在父母面前变成了另外一个样子啊……
沉重有力的脚步声,将项婉儿自沉思中惊醒,她一抬头就看到一个威武轩昂的男子随小高走进来。男子大步走进来,朝项婉儿一拱手,朗声笑道:“不知有贵客到此,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小高在一旁介绍道:“这位乃是郭大侠的好友樊仲子大侠。”
“什么大侠不大侠的,”樊仲子咧嘴瞪着小高,“我听着怎么那么别扭。”他又转向项婉儿爽朗地说道:“你叫我老樊就行了。”
老烦?项婉儿抿紧嘴角,一副似笑非笑的样子。
“要笑就笑。”樊仲子笑道:“只要不真觉得我烦就好啦。”
“别把小姑娘吓坏。”
温文的声音自樊仲子身后响起,接着一个细瘦斯文的男子显现出来。与樊仲子相比,这个男子确实显得弱不经风了些,但他却有一双狼的眼睛。
“这位是……”小高又要介绍。
“倪长卿大侠。”项婉儿压下内心的紧张,起身行礼,接口道:“久仰二位侠名。”
樊仲子大笑,“还是‘神女’的名气大啊。我听老郭说起他有一个了不起的小妹子,还是救命恩人来着。早惦记着见上一面了,可老郭却害怕咱们这一伙子粗人吓着了你,拦着不让去哪。今天可见着啦!”
“好了。”倪长卿也笑着说,“要说话的话,咱们到后面坐下慢慢说,此处虽没有珍馐美食,但粗茶还是有的啊。”
“那就打扰了。”项婉儿笑着,双手却在大袖之下紧紧交握在一起。
倪长卿引着项婉儿向后而去,在走到门口的时候,他忽然停步对小高说:“小高,你就留下来照顾另外两个客人吧,要是老郭知道你让客人留在外面,可是会不高兴的。”
“喏!”小高答应着。
他们知道了什么?项婉儿看着倪长卿欲避人耳目的姿态,还有樊仲子忽然收敛粗豪的笑容,变得郑重的神态,心中犹疑不定起来。
“我和老樊到淮南,乃是翁伯力邀所致。”倪长卿边走边对项婉儿说道,“所以在淮南我们就住在他家的侧院。如今翁伯被囚,家中无人,我们几个倒是反客为主了。”
“唉,”樊仲子深深叹息一声,“老郭对淮南王可谓是推崇备至,为了这位大王他能披肝沥胆,洒尽鲜血,可要说他要对淮南王不利,我说什么也不信啊。可能问题就出在那夜的刺客上吧?”
“刺客?”项婉儿凝神。
倪长卿此时停步,审慎地看着项婉儿,问道:“不知翁伯是否说过那夜发生了什么?”
“那夜的事情,郭大哥不想散播。”项婉儿不说自己不知道,只是含混地答应着。同时她双手紧紧交握,强逼着自己迎视着对方探索好奇的目光,不要退缩。
倪长卿率先收回目光,笑道:“姑娘这牌子拿到手不止一天两天了吧?但不知道今天有什么吩咐?”
樊仲子也肃然地看着对面的少女。
项婉儿深深吸一口气,以豁出去一切的决然神态说道:“吩咐不敢当,但我确实有事请二位帮忙。”这次没有伍被会出现,也没有霍去病来捣乱,她必须独自面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