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局看起来又是我输了。”小高颇为遗憾地笑着, “姑娘好棋艺。”
“高君谦让。”琼琚颔首微笑,将六博棋局上的棋子捡起,继而轻声问道:“要不要再来一局?”
“不啦, 不啦。”小高退缩, “若是有彩头, 我可定是输得身无分文呐。”
“高君说笑了。”
小高拾捡好自己的棋子, 笑道:“不过继续的话, 我恐怕要显出去一下。”
“请自便。”琼琚笑着答应。等到小高身影消失,女侍才侧转头去寻小孟的身影。此时,小孟正看着外面西斜的骄阳发呆。女童知道主人此时正经历一场战争, 主人说过那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直到现在小孟也不知道硝烟是什么),不但是要说服别人, 更要挑战自己的极限, 而且只许成功, 不许失败。小孟很想很想跟在主人身边,陪着她面对一切, 而不是让主人孤零零地独自面对困难。可是她感到自己实在太弱小了,根本就……
“小孟,不要想太多了。”琼琚缓步款款走至小孟身边,陪着她一起望着晴空、碧树。
小孟等到这个让人舒服女子的挨近,才问道:“你知道我在想什么?”
“你的想法都写在脸上啦, ”琼琚揉着小孟的头, 轻轻说道:“不用担心项姑娘, 她比你想象的还要厉害。”
“我知道, ”小孟很坚定地说完, 可随即又变得无力起来,“可主人却不这么认为啊, 而且我想和……”
“和主人站在一起么?”琼琚接了下去。
“咦?”小孟转身,仰视着琼琚,奇道:“你知道?”
“嗯,”琼琚娇美的容颜越发柔和起来,似乎散发出某种光芒,“当然知道,因为我也有想要和一起并肩的人啊。”
小孟脸上惊讶的表情更加明显了。
“难道很奇怪吗?”琼琚蹲下身,满目温柔地笑着。
“不。”小孟摇摇头,笑了,同时心中对琼琚生出一种奇妙的认同感来,“一点也不奇怪。”
“那想不想知道我是怎么做的?”
小孟没有回答,可是她忽然间熠熠生辉的眼睛已然说明了一切。
毕竟还是个孩子啊。琼琚轻轻抚着小孟的头发,孩子再强迫自己成长,偶然还是会流露出稚气。
“遇到那人的时候,我年纪比你还要大上许多。可是我也是像你一样,根本无法追上对方的脚步。”琼琚的目光穿过小孟,投入了不知名的虚无空间,“那时候我每天追在那人身后,想着怎么能走上前,怎么能和那人说话,怎么才能和对方站在一起……”
“那个人很厉害么?”小孟问。
“嗯,很厉害。”比你的主人还要厉害……琼琚笑着隐藏起最后一句,“但越是出色的人面对的艰难也越多,若是不想在对方面对困难的时候束手无策,我们就只有自己也跟着变强。”
“变强?”
“对,强到足以帮助对方。”琼琚斩钉截铁地说着。
此时的小孟在琼琚的身上感受到一股如山岳稳健、不可动摇的气势。女童很快就被这种气势折服,在心底暗暗发誓:她一定要做一个可以帮助主人的人!
“不过你还有很多时间,”琼琚很快褪下严肃的表情,换上轻柔的笑意,“所以就不要一个人在担心了,还是从现在开始想想怎么变强吧。”
“嗯。”小孟郑重地点点头。
琼琚站起身,轻轻揽着小孟的肩膀,而她的目光却透过窗牖,只投向遥无尽头的天空……
“有人来了。”小孟在琼琚的臂弯中抬头,原本能看气的视力消失后,她的听力似乎变强了。果然,沉重的脚步声很快在廊上重重响起……
琼琚放开小孟,恭谨守在门边,同时小孟看了看门口,又看了看琼琚,也学着女侍站在了她身边。
小孟刚刚站好,就见小高偕同倪长卿、樊仲子、项婉儿走了进来。不过,她暂时学不了琼琚那垂目不动声色的模样,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项婉儿。就见主人此时神色平静淡定,浑身上下充斥着一种让人敬畏折服的风度。小孟一眨不眨地注视着主人,听着主人用一种陌生的语气说:“那就拜托二位了。”
“我们尽力而为。”倪长卿弱不经风的外表下,透出的坚毅,他口中说着是“尽力而为”,但其实已然做出保证。
项婉儿这才欠身行礼告别。
等到项婉儿出门,上了马车,一直沉默的樊仲子才出声说道:“这个女子并不想老郭说得那么单纯啊。”
“岂止如此,她根本就让我们没有选择。”倪长卿怅然叹息。
“你说老郭要是知道咱们……”
“现在翁伯的意思不重要,”倪长卿截断樊仲子的话,“重要的是天下义理。”说着,倪长卿的目光又一次转向那渐渐远去的马车……
马车内,项婉儿如同失去骨头一样瘫软下来,平静的脸上显出浓浓的疲惫与惧怕。天啊,这简直是摧残人,真不知道张仪、苏秦到底是怎么凭借着一张嘴叱咤六国的?
“主人?”小孟担忧地探进头来。
项婉儿赶紧强打精神一笑,说道:“我没事,呆一会儿就好了。”
“嗯。”小孟欲言又止,最后只是失落地放下帘子,坐到车外陪伴琼琚。
马车发出“吱吱嘎嘎”的声响,在少女听来如同美妙的天籁一般,让能心情放松。项婉儿让身体随着马车摇摇晃晃,任凭脑海中回响着刚才自己所说的话,她从没有想过自己能说出那么多的话,那样的言语啊……
“南越兵入界!南越兵入界!”
急促的马蹄声伴随着大呼,搅乱了项婉儿短暂的平静。项婉儿一激灵,立刻起身掀起车帘向外张望,就见一人身穿兵卒衣服,手持羽檄,从南方驰来,边跑边大声呼叫“南越兵入界”,“南越兵入界”……
随着喊声传播的是一种让人心慌的忧虑,这种忧虑让街面原本安定富足的淮南百姓们显得慌乱起来。
“这是……”项婉儿张大眼,看着脚步匆匆的人群,心跳猛然加速起来。
“项姑娘不必忧虑,”车外的琼琚听到项婉儿诧然惊呼,低声安抚道:“南越兵入界,大王自会遣人应战,绝不会让蛮族危害我淮南百姓。”
“哦,是么?那就好。”项婉儿低声应着,很快退入车内。她并不是担心南越兵入淮南,而是忽然想到……不,是记起那些藏在记忆深处,她都以为自己忘记了东西。“南越兵入界”这几个字,就好像是开启了某道记忆的闸门,让她猛然记起许多的东西,包括所谓的“淮南兵入界”不过是刘安借机发兵进军的借口,也包括“伍被”这个名字的结局……
不!项婉儿抱住身体,试图缓解内心涌现的恐惧与浑身泛起的寒意。这所有的人——刘彻、刘安、刘陵、张汤、李敢、赵破奴……并不是她在书上看到的文字符号,而是真实存在的人。
想到伍被一身白衣,腰悬佩剑,潇洒飘逸的出现,还有他那隐含着淡淡缱倦忧郁之气与深沉寂寞的笑容……
想到霍去病策马奔驰时的神采飞扬;恶作剧时的满脸坏笑;还有寒星冷月下纵声吟唱“岂曰无衣”的豪情满腔……
身体蜷缩起来,项婉儿紧紧抱着膝盖,将头埋在两膝之间……
她从不以为自己有多少能耐。即使来到这个时代,作为一个知道千年历史沧桑巨变的人,她也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与众不同。尤其是遇到那些载入史册的人之后,她更心生仰慕之情。所以即便决心做历史的旁观者,也是只是想想而已,私下里她甚至为自己这样的自大而暗暗好笑。她常想:平凡如她,难道还真想影响历史吗?有那样的心思真是自不量力。因此几次说出与决心自相矛盾的话——将淮南的结局告诉郭解,将自己的身世告诉伍被……她都不认为这有什么不对。可是……
项婉儿紧紧攥住衣袖,可是她现在痛恨自己知道历史的走向,如果不知道史书上记载的一切,她就不用为注定好了的事情而感到无力,感到痛心,感到绝望……这样想着的少女顿时感觉自己陷入了绝望的境地中。
“去伍被府第……”想见伍被,想告诉他会发生的一切,想……项婉儿从衣服的褶皱里发出闷闷的声音,“去伍被的家。”
“什么?”小孟的脑袋探进来,可当她看到项婉儿浑身颤抖,似乎正在忍耐某种不知名的痛苦时,赶紧抢了进来,叫道:“主人!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情?!”
“去伍被府第!”项婉儿的头依然埋在双膝之间,声音却大了起来,几乎是尖叫着喊道:“现在马上去伍被府第!”
“喏!”小孟慌张答应着,挑开车帘传达了项婉儿的意愿。
为什么我是这么平凡的一个人呢?安静下来的项婉儿几乎是恼恨地想着,如今的她比知道历史更加痛恨的是自己的无能!
而回过脸来的小孟却只能忧虑地看着主人无助、恐惧的样子无能为力,她想要变强的心思也越发强烈起来。
马车的“嘎吱嘎吱”声在闷热的车厢内不断回响,小孟忧虑的目光渐渐变成了坚定,她想要变强,强得足以让主人信任,分担主人的困难!可怎么样才能变得能帮助主人呢?
时间在两人心思流转间缓缓流过,直到外面琼琚柔和的声音响起,两人才意识到马车已经停了。
小孟探寻的视线看向项婉儿。可项婉儿抬起头,迷茫地想了一会儿之后,却又摇摇头,失落地说道“不,不去了,我们还是先回去。”
对于项婉儿的出尔反尔,小孟丝毫不以为意。她一听到主人吩咐,又赶紧让外面的人赶车回去。
很快,车轮又一次滚动起来。
项婉儿在马车的摇晃中忽然问:“小孟,你说这个世界上有没有注定的事,却又改变了结果的?”
小孟看着主人热切的、仿佛溺水之人想要抓住浮木的眼神,想也不想就回答:“有!”女童害怕如果她不说出这个字,主人的眼睛中就再也没有亮光……
“是么?”项婉儿紧紧盯着女童。
“嗯。”小孟斩钉截铁地肯定着,“以前我曾在一个人身上看到了死气,可……”女童迟疑着咬咬嘴唇,还是继续说下去,“可很久之后我又看到了那个人,那个人不但没死,而且他身上的死气还消失了。”
项婉儿深深地看了女童一会儿,怅然一笑,“是这样啊……”不管是不是事实,项婉儿从这之中还是获得了些微的安慰与勇气……
“项姑娘,风向变了,晚上也许会下雨呢?”车外琼琚的声音忽然响起,依然带着不可言喻的宁静柔和。
风雨要来了吗?
项婉儿自己掀起车帘子,仰望着天空。只见苍穹广阔,任凭云卷云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