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为什么啊?他不是淮南王的谋士么?”项婉儿无力地呢喃着, 他不是对刘陵有情么?他不是对自己也很好很好么?为什么?为什么他要这么做?为什么他要杀自己?
“伍君是淮南王的谋士,可他更是胸怀天下、做大事的人。”琼琚坚定而骄傲地笑着,“而你这个徒有虚名的神女根本什么也不知道!”
“我宁愿什么也不知道。”心灰意懒的少女全然没有了反驳或者逃跑的念头, 此时她只觉得心如同这黑夜一般, 淹没在凄风苦雨中, 只能一再地重复着, “真的, 我宁愿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知道……”
琼琚仿佛被什么狠狠击中,笑声戛然而止。是啊, 你什么都不知道,你宁愿什么都不知道, 他们也都想让你什么都不知道……即使到这种时候, 他居然还想要留下你……
女侍越发烦躁不安, 她觉得自己沉入了不可自拔的怨恨之中。她恨,她恨项婉儿, 项婉儿明明只是徒有虚名,她明明什么也没有做过,她明明和陵翁主一点也不相似,可他为什么会用这种眼神看你?她不愿意知道,那么偏偏要让她知道得更多更多好了……
“可你知道了, ” 琼琚冷笑着, “你也该知道那八个字出自谁的手底, 听过你见过天子, 可你见过皇上的字么, 那可真是潇洒而遒劲有力。”
不!不要说了!我不要听!项婉儿捂住耳朵,可是更多更多的声音涌入她的耳朵里, 那是一个非常动听的声音,和琼琚有些想象,却比琼琚多了一份优雅,即使愤怒、即使嘲讽,依然透着优雅的声音……
“伍被,多么了不起的人啊。让吴国雄霸天下的伍子胥子孙;淮南王最信赖的谋士。这位谋士比起先祖来可是青出于蓝更胜于蓝,他不但胸怀十万兵甲,更是身居竹舍茅屋,钓雨耕烟,是一个无欲无求的谦谦君子……”
项婉儿的耳际响起刘陵当日激昂的话语,她记得刘陵说这些话时充满了嘲讽的意味,刘陵还说“这样的人真是当为举世楷模。可惜世人都没有看过这个萧疏轩举、湛然若神的男子也曾汲汲奔走长安,数次投书于西司马门,期望能能挤身皇帝一侧……嘿,可惜刘彻不懂他的才华,他又恃才狂放,心也很广很大,不屑成为一个小吏。他要的是像先祖伍子胥一样名动天下,流传万世,这样他的人生才不枉度,他的所学所能,才不会空置啊……”
“我见识到了……”项婉儿无力地呢喃着,耳边刘陵的声音也更加肆无忌惮、更加尖锐、凌厉,“无奈之余,他才到了淮南来修身养性,然而淮南一个小小诸侯国又怎么会放在他的眼里。我想这小小的淮南不过是你挥毫江山的画卷中,毫不起眼的一笔吧?”
记忆碎片如同拼图,一块一块还原到最初的位置,渐渐形成一幅巨大的画面。在这幅恢宏、阔大,充满了阴谋与血腥气的画面中,少女苦苦挣扎,几欲窒息。她想要逃脱,可是却有一种无形的力量让她动弹不得。
琼琚摸出一直藏在身上的匕首,睥睨着痛苦挣扎的少女,心中升起一股快慰:这就是世人敬如天神,伍被无比推崇的神女啊。如今这个神女在自己面前不过是个悲痛欲绝、毫无反抗之力的无知女子罢了,自己让她生,她便生,自己让她死,她便死!不过可惜啊……女侍眸中闪过一丝狠厉,神女,为了伍被,你那么喜欢的伍被,你是必须去死!
一道闪电自上而下落了下来,撕裂长空。电光下,琼琚狰狞着脸,高高举起匕首的模样如同自地下升腾而起的魔鬼,散发出死亡的气息……
即便沉浸在痛苦之中的少女也感觉到了死亡气息。项婉儿猛然抬头,正看到那闪着寒光的匕首冲着自己落下,求生的本能促使她急速地向旁一避,但已然不及。锐利的匕首挟带着威势,奔着少女胸腹直击而下,只听锐器刺破皮肉的一声闷响之后,天地一片安静……
马车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
车厢外风声像哭,雨声落得更急,失去了帘幕车门的车厢内也更加寒冷。不过那风声、雨声在车厢内的人听来似乎远了……
项婉儿用尽全力托住琼琚刺下来的手腕,手掌外侧因为接触到匕首锋利的刃而鲜血淋漓。但是更多更多的鲜血却如同温泉水流,不断不断地喷向了她的脸。项婉儿闭上眼,闭上嘴,闭上耳朵,闭上心,闭上所有能感知外界的感官,试图告诉自己这没有发生,这都不是真的,这只是梦……
可手上突然消失的压力,剧烈的摇晃,身体的疼痛,还有低沉却直击人心的声音却还是将她自混沌中叫醒。远远的,她听到一个不耐烦的、陌生的嗓音在低哑地叫着,“醒醒!项婉儿,赶紧醒醒!”
泪水溢出眼角,感觉到自己还活着的项婉儿无声的、压抑的哭泣着。
“看来神女的日子是太过安逸了啊!”那个陌生的男人声音讥诮地说着,“这种小场面居然吓得晕过去。你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咔嗒”火石交击磨擦声响了几下,接着柔和的火光照亮了黑暗的空间,也照出了说话人的半张脸,半张冷硬陌生的脸,以及那身熟悉的御者衣服。
男人俯身冷眼看了看半躺在厢壁上的项婉儿,又低头检视脚下血流不止的凶手。当他翻开女侍的身体,发觉琼琚居然还有微弱的气息时,不禁眉头蹙起,为自己出手不干净而留下活口感到失望。
项婉儿的眼也随着男人的动作低垂下去,去看无力软倒在车上的琼琚,被翻过来脸朝上的女侍神色间依然残留着怨毒与狰狞,还有深深的不可置信。就在这时,一只稳定有力的手悄无声息地摸到垂死女侍的脖子上……
“不!”项婉儿瞳孔收缩,急促地叫道,“不要!”
男人听到项婉儿的惊呼,手一顿,抬眼扫了一下满脸关切之色的少女,冷声道:“不?”
“她已经快要死啦!”项婉儿坐直身体,盯着男人,似乎想要挽救些什么。可男人的目光却依然是不为所动的冷漠。两人如此短暂地交锋之际,谁也没有注意到垂死之人了无生机的眸子中掠过一抹光亮。
琼琚忽然亮起的眼注视着躲在半明半暗火光中的、男人的脸,却似乎又穿过这个男人的脸、穿越了黑暗,看到了另外一个让她念念不忘的心上人。
她仿佛看到那人在艳阳下、藤树花海内、氤氲的雾气茶香中,深深地注视着一个面目模糊的女子,温柔地笑着……
她看到那人慢慢地抬起手想要抚摸那个女子……
琼琚瞠大眼,试图看清那隐藏在迷蒙雾气中女子……
近了,雾气淡了,那女子的脸也渐渐显现出来……琼琚赫然发现那女子的脸正是自己,不是项婉儿,不是刘陵,赫然正是自己,她就知道那个女子就是自己……
一股巨大的喜悦充斥着女侍的心,她甚至感觉到了那人沁凉的手正温柔的抚摸着自己,不过那只手似乎并不像记忆中的那么温暖……
你冷么?琼琚嘴边噙着一抹笑,不用担心,我会把它温暖的……这样想着,女侍用尽毕生的力量想要抬起手,握住颈边的冰冷……
“不要!”一个尖锐的声音恐惧地叫着。
叫吧……琼琚嘴角的微笑越加明显,你们就算喊破喉咙,我也不会离开他……
“喀啦!”
男子的手微一用力,便捏碎了垂死之人的喉骨。接着,那只手又毫不怜惜地抓起女侍衣襟,将她抛入滂沱的雨里,任凭女人如盛放的鲜花一般凋零在风雨里……
男子将光亮凑近项婉儿,自己也融入黑暗中。
项婉儿直视着黑暗,望着融入黑暗的这个男人,似乎觉得恐惧……不,是各种感觉慢慢从身体里剥离。是啊,杀人者转眼被杀,她这个活的人内心到底该有什么样的感觉呢?
火光闪了几闪,又一次熄灭,车厢内霎那间被浓浓的黑暗和血的腥气充满。
“看来你确实什么都不记得了。”男人叹息声自黑暗里传来,似乎有着浓浓的失望,“是啊,不然你不会连我也认不出来。”
“我认识你么?”项婉儿听到自己的声音毫无起伏、生机地问着,可是她知道自己并不那么想知道这些。
“以前你可不敢这样和我说话啊!” 男人冷哼一声,“看来你什么都不记得反倒是胆子大了。不过幸好你还知道自己是项婉儿。你只要记得自己是项氏族人就好。”
项?项婉儿的目光目光终于有了焦距,项氏族人?大楚子民?缠绕她许久的疑惑终于有了答案,今夜还有多少出人意料的事情呢?!
少女怔怔地瞪视着前方,良久才挤出一句话,“项婉儿不在了,她去了另外一个世界。”
男人沉默着。即便黑暗看不清对方人脸,可项婉儿依然感到对方在目光灼灼地看着她,充满审视与探究。半晌,男人缓缓开口,声音显得冰冷与毋庸置疑的冷硬,“我不知道你为何这样说,但你的身份不会有任何改变。”
“……”项婉儿垂下头,蜷缩起来,她觉得很冷。
“以神女之尊。”男人强硬地继续说着,“和苏飞携手策反淮南王。这样或许可以抵偿你保护少主不利之罪!”
“苏飞……”听到这个熟悉名字,项婉儿不由得抬头,“苏飞?!”
“不错,苏飞,田由,还有晋昌。” wωw☢тт kΛn☢¢O
“……”项婉儿沉默着,脸上显出一种不知是哭还是笑的表情。
“不过你比他们做得好,”男人的声音在黑暗中平静地说道,“而且他们也不是项家的人。”
“苏飞……”难道这个男人也不过是别人手中的棋子么?原本极端厌恶的男人,项婉儿此时竟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的心情来说出这个名字,“他们不是能呼风唤雨么?他们……”
“呼风唤雨?”男人低哑冷淡的语声不掩轻蔑,“他们纵能看云听风识天气,不过是雕虫小技,何来呼风唤雨之说?那些所谓玄秘之计,不过是辨士巫者巧言令色骗取世人的把戏罢了。这一点你总比他们强些。”
“强……”项婉儿微微勾动唇角,似乎想笑,“可他们能用粮食救活一城百姓,而我却只能……”只能任人摆布,看着他人死于非命!
男人笑了,笑声震动胸腔,带出更多的轻蔑,“你以为若没有项家,那三个人能有本事弄到粮食么?!”
项婉儿默然。
男人挪动身躯,使得马车箱底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接着那遒劲有力还沾染着血腥气的手抓住了项婉儿的胳膊,“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你最好还是下车。”
“做什么?”项婉儿挣扎。
“让你活着。”男人冷声回答,“淮南出兵势在必行,不能让伍被……让刘彻利用你来让淮南人心惶惶。你必须和苏飞携手,激起淮南的战意斗志。”
“不!”项婉儿摇头,向后退着,“我不要!我不要去!”不要再介入这些……
男人的回答是手上更加用力。
“不!”项婉儿使劲儿挣扎,“我不会帮你!不会!”
“是么?”男人忽然放开手,浑身上下充斥着比这雨夜还要寒冷的气息,“这恐怕由不得你!”
项婉儿恐惧地看着这个男人,双手环抱住自己,希望这样就能保护自己。
“除非……”男人冷酷地威胁着,“除非你想如同淮南王一般。当然,那只需要一点点的丹药而已。”
淮南王……丹药……项婉儿抬头茫然看着男人。
“你不会想要的。”男人又一次去拉项婉儿,这次少女没有挣扎。
项婉儿随着男人走到车外,立刻感到豆大的雨点劈头盖脸而来,砸在身上生疼生疼的,她仰头看着呈现在眼前的高大门墙,赫然发现那正是淮南王宫。兜转了一圈,她竟然又回来了。
男人将一件蓑衣披在项婉儿头上,然后冷冷地看着眼前的高墙,“走吧,我们去见见淮南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