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苏颐城番外

丰城吴家老夫人逝世的折子送到云都时, 已是姜国第五任君主了。

吴老夫人九十有五,寿终正寝,无病无痛, 用她自己的话讲:是大限已至, 也该去和他们团聚了。

可这他们指的究竟是谁, 孩子们无一人明白, 只看见老人家面上带笑, 如丰城入春时的和煦。

吴家五世同堂,老夫人去世的那晚,子子孙孙们跪满了屋子, 是一幅子孙满堂的好景象。老夫人一生慈善,随文帝时的长缨将军迁至丰城, 后嫁与长缨帐下副将吴恩, 在丰城一待就是一辈子。

吴老将军在时, 一直笑说自己的妻子有旺夫旺家之命,才让他这个前半生流离漂泊的人, 有了如此完整的家。

二人年少相识,相伴一生,恩爱非常,就连在明帝那会儿,月氏犯境, 几欲破城之际, 都未曾有过片刻分离, 一路至此。

吴老将军辞世十余年后, 老夫人也终究是随他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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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晚的丰城吴家, 灯火通明,孝衣缟素, 老夫人头七,儿子儿媳们跪坐灵堂前,泣不成声。

大儿子吴忧年过古稀,已是哭得直不起身子,口中絮絮叨叨地说着从前的事,任旁人如何劝都不得停。第四辈里最小的是他的孙女,名唤吴澈,小姑娘年近十八,长得水灵,像极了江南的姑娘,全然不似丰城大漠长大的女孩,最惹人喜爱的还是她那双眼睛,笑起来眉眼弯弯,连右眼下的泪痣都是无与伦比的明艳。

吴老夫人最宠爱她,说她像自己的一位故人。

吴澈被自己的爷爷遣去收拾老夫人的遗物,她本是收住了伤心的,可又看见自己太奶奶日常所用之物时,眼泪还是不听话地掉了下来。

老夫人生前医术高明,一生救治了不少人,是以她的屋子里,常有一股淡淡的药香,儿时的吴澈总是喜欢赖在太奶奶的身上,轻轻地嗅她身上的味道,极为安心,往往都会睡过去,天大亮了才从自己床上醒来。

吴澈细心地收拾着,针囊,药箱,书籍,珠钗,衣裳,她一样样整齐地叠好安放在父亲给他的木箱里。吴澈环顾四周,还想看看有没有什么东西落下,忽然瞥见床榻旁的花瓶,里头插着几幅卷起来的画卷。

太奶奶喜欢字画?

吴澈走过去,抽出其中一卷展开,上头绘着几株腊梅,白雪覆在上头。她又展开一些,一女子一身红衾,立在白雪腊梅之中,目含笑意,右眼下方的泪痣如同梅花蕊一般艳丽。吴澈将画卷全部展开放在几案上,可那画像只有一半。

这是谁呀?

吴澈看见上方有题字,轻轻念来:香雪腊梅斗艳,越女宝剑出锋。白安,长宁十一年。

白安是谁?是画中女子还是作画之人呀?长宁十一年,哇,七十多年前的画了。

纸张有些微微泛黄,却难掩画中女子的清丽容色。

吴澈细细地摩挲着画纸,指腹传来年岁带给宣纸的粗糙感,她心中竟有一种异样的感觉。

——日月尘封岁月,湖海成就桑田。

姜文帝长宁十年,程息,苏颐城,吴恩坐镇丰城,封太守,监御史,都尉,自长宁元年至今,三人镇守边关,尽心尽力,无一疏漏。丰城蒸蒸日上,百姓安居乐业,有田可耕,有饭可吃,有病可医,有书可读。

纵使边关风霜飞尘,春风难度,他们几人亦是活得逍遥自在。远离云都纷争,没有美酒佳肴,晚饭即使是馒头就咸菜依旧抢得不亦乐乎。

这一年,吴忧七岁,吴绸五岁,小小的两个人,跑前跑后整天跟在储露的身边,“阿娘阿娘”奶声奶气地叫着,程息对孩子也是喜欢得紧,三天两头将他们接到府上,每次总得养五六天再送回去。所以这两个孩子小时候,也不知道自己真正的家在哪儿,总觉得自己有四个大宅子,成天得被人接过来送过去,这儿住个大半日子,那儿住个大半日子,活得像个小霸王。

可后来,人越来越少了。

吴忧还记得,程姨母走的那一日还没有过年,丰城的雪下得好大好大,铺天盖地而来,好似要把整座城池淹没一半。

他看见程姨母披上裘衣,回头对母亲他们笑了一眼,就转身离去。

母亲似乎在哭,父亲安慰她,却不阻拦程姨母的离开,连往日最爱教训人的颐城叔叔都窝在了房里没出来。怎么回事呢?他去问母亲,母亲不说,只是抱着自己哭,不停地哭,好似要把这辈子的眼泪哭尽一般。那时的母亲刚生完三弟,身子弱得很,可无论父亲如何劝,母亲都止不住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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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时,储露将这大雪当做他们离别的见证,纷纷扬扬,掩盖了来去的路,心如刀绞。她无法同自己的孩子诉说心中的痛苦,只是抚了抚他的脸。

她在那日受了风寒,养了好久才回转过来,京城传来消息程息被封为镇国公,因身体不好,留在了府中静养。谁都知道这是监视与软禁,储露实在放下不下,收拾收拾就往府衙跑。

吴恩去军营巡逻还未归来,储露只好先去找了苏颐城。

“苏公子,苏公子。”储露看见他的客房门虚掩着便推开了,里面却没人。

“苏颐城?”储露进屋探查——还真是没有人,只有被北风卷起的宣纸微响。

储露走进几案,桌上的画像猝不及防地撞进了眼睛。

一个女子款款而立,眉目温柔,与腊梅白雪相得映彰,这人只画了一半,却已将通身体态气韵显示出来。

储露瞧出是谁了。

门突然大开,北风卷着雪粒吹进屋子,苏颐城立在一片白雪之中,身形纤瘦颀长,又显得落寞寂寥。

“苏公子。”储露回头。

“何事?”苏颐城踏入房屋,错开身子收起桌上的画。

“云都来的消息,你……你看了吗?”

苏颐城收画的手一顿,淡淡道:“看了。镇国公。”

“你有何法子能救姑娘?如此下去姑娘定被害死。”

苏颐城:“她自己选的路,我能如何?”

“苏公子,若姑娘当真出事了,你……你忍心?”

苏颐城握着画卷的手紧了紧,漠然:“与我何干?”

储露叹了口气:“我不知你与姑娘之间有何过节,你也不愿意同我们说清楚……你想让我们如何?”

苏颐城抬眼:“我为何一定要救她?人皆有一死,我又何必去逆天改命?”

储露被噎住,只点头笑着说:“好。”起身离去。

“你什么都没有看见。”

储露回头,之间苏颐城站在几案前,没有看她,只是淡淡地瞧着窗外:“别告诉她。”

听罢此言,储露心中轰雷掣电,眼里的泪再也收不住,她来不及应答苏颐城,逃也似的离开屋子,奔进了雪里。

她不知道,那天夜里苏颐城将那些盒子里的信翻出来,一封封读过去,如同凌迟一般将自己的心切成了一片又一片。

他不该如此的,他不该被这样的感情所左右,他是白家之子,理当为国而生,为国而亡。

可当他再次看见那半成的画卷时,一切疑惑与阻碍都烟消云散了。

“若姑娘当真出事了,你……真的忍心吗?”

我忍心吗?我想吗?

我应该忍心吗?我应该想吗?

他一遍又一遍的问着自己——他不想啊。

他不想程息死。

他这辈子为着虚妄的名声活,为着凋零的家族活,为着永远都回不来的家国活,就是从来没有为自己活过。

苏颐城什么都不顾了,他起身奔出府邸,奔向了遥远的东方,那座九重宫阙,那个进去了便再也出不来的地方。

储露吴恩第二日来找人时,就看见了遗留在地上的书信与画卷。

一盏凉茶放在几案上,没有任何温度。

而关于这一切,史书上只有一笔“丰城监御史苏颐城夜遁,不寻踪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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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澈拿着这画看了好一会儿,直到被自己的父亲叫醒。

“还发什么呆?你爷爷让你收拾东西,收拾完了吗?”

吴澈忙收起画卷塞进木箱子里,答道:“收完了。”

吴广环视了一周,见屋子从琳琅满目变作空无一物,心中又是一难受,只碍于自己女儿的面没哭出来:“去吧,给你爷爷去,明日你太奶奶就要下葬了。”

吴澈泪眼涟涟,点了点头。

吴家老夫人在丰城之中声望颇高,她的丧礼,丰城全城百姓几乎皆来送路。人们默默无言,分立道路两侧,只有泣不成声。

吴恩老将军的坟在丰城后头的一座山上,一大家子将棺材抬上山,揭开了老太爷边上的那个位子。

“爹,娘来陪您了。”吴忧无端地一句话,又让人掉了眼泪。

棺材被抬进棺椁,那些遗物也一并连着那箱子装了进去。

吴澈在一旁看着,忽觉有一阵风吹进自己的脖子,她转头看去,只见不远处的山丘上,一株红梅傲雪而立。

“咚”!

封棺。

棺盖扣上的那一刻,吴澈仿佛看见了什么东西消失在那黑黢黢的墓中。

——那些翻云覆雨的手,那段风卷残云的历史,那段不为人知的,亦永无人知的,隐秘情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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