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老夫人是一个从外表上看起来严厉不过的人,她的一张脸很是瘦削,鼻翼两旁有一条深深的沟,将她的嘴角不自主的往下边拉,看起来似乎总是在生气一般的感觉,不由得让人生出畏惧之心来。可熟悉郑老夫人的都知道她其实性子很软,要不是那些庶出的儿子们怎么会一个个的钻出姨娘的肚皮,在郑家院子里穿着绫罗绸缎,吃着各色时鲜?
郑老夫人出身江夏鼎鼎有名的富商杜家,是三房的次女,嫁过来时虽说不如长房嫡女红妆十里,可却也依然是嫁妆丰厚,第一抬箱笼上边放着八块土砖,这让江陵城里看热闹的百姓惊讶得面面相觑,这可是头一次见着将土砖做陪嫁的新鲜事,不由得纷纷议论这杜家究竟是在闹什么,谁不是把最昂贵的头面首饰放到第一抬上边呢?到了后来才弄清楚,这土砖代表的是杜家陪嫁了八个田庄,而且田庄的大小和土砖的尺寸有关系,自从杜家女嫁进郑府以后,江陵城就有了嫁妆上边放土砖的规矩。
郑老太爷是个很有头脑的商人,娶了郑老夫人以后简直是如虎添翼,因着郑老夫人对于自己的夫君可是千依百顺,嫁妆大部分都拿了出来支持郑老太爷做生意,兴丰粮肆便愈发的兴旺发达了。
发达了以后,郑老太爷是个俗人,于是不能免俗的娶了两房姨娘,郑老夫人也不多说什么,该吃便吃该睡便睡,杜家的姨娘绝不会比郑家的少了去,因此她也从来不将这事儿放到心上。姨娘生了庶子,郑老夫人也不担心,杜家的庶子都是等着年纪大了,替他们娶房妻室分几千两银子便打发了,不至于要她在这事儿上边操心。
郑老夫人睡得安心,两位姨娘却一直在闹心,见着主母完全不搭理自己,两人都很有失落的感觉,这郑老夫人怎么就能不把她们俩当一回事呢?自己还给郑家生了儿子,那可是郑家的功臣!
两位姨娘对内彼此间明争暗斗,对外却联手共同来对付郑老夫人,两人上蹿下跳的闹腾了一段时间,郑老夫人安然无事,郑老太爷看着却恼了火,将两个姨娘喊了过来痛斥了一顿:“夫人便是夫人,哪有你们去找事的理儿?姨娘只不过是半个主子,我高兴便赏你们一件衣裳首饰,不高兴抬脚就可以发卖,自己掂量清身份!”
被郑老太爷这一训斥,两个姨娘都没了那种壮志,耷拉着脑袋回了各自的院子,心里总算知道了在郑老太爷心里,郑老夫人这原配的地位是不可撼动的,一口气憋了回去,终身不敢再去找郑老夫**事。
姨娘萎顿了,几个庶出的儿子自然也不敢有什么举动,郑老太爷嫡庶分明,郑家绝没有一碗水端平的事儿。自从郑青云满了十四岁开始,郑老太爷便将他从书塾里拎了出来,手把手带着他做生意,郑青云聪明伶俐,不多时便将父亲教的东西学了个通透,十八岁那年便接手了江陵附近州县的粮肆生意,到了二十六岁上头,郑老太爷身子不好,便将兴丰粮肆全部交给郑青云打理,自己只安心养病,不再过问粮肆的事情。
郑老爷过世以后,根据他留下的遗言分了家,兴丰粮肆全是郑青云的,庶子连块兴丰粮肆里边一块稻谷皮儿都没捞着,只不过每人打发了十万两银子,两间铺面,让他们自己掂量着去过生活,其余便再也没一个字提到了。
三个庶子得了这笔银子心里虽然怄气不服,但谁叫自己没郑青云的好命,是从姨娘肚子里爬出来的?幸得还能住在郑家院子里边,吃穿都是用着公中的,怎么样也能节省一笔开支,三位郑爷心里也就不再埋怨太多,拿了银票子存到田庄里,把铺面出租便做了自己每年的零花嚼用。
庶子们虽然想通了,他们的几位妻室却愤愤不平,凭什么好事都给郑青云占尽了,他吃山珍海味,自己却只能嚼渣渣?几个人想来想去,将素日里头的勾心斗角都放下,联起手来便将这事闹到族里去,郑二夫人领着两位妯娌,拖儿带女的在族长面前哭哭啼啼,直说郑青云太过卑劣,竟然将二房三房四房的私产都霸占了。
族长听了也是为难,这郑老太爷一直嫡庶分明他也知道,可这遗产分配也实在太不公平了些。兴丰粮肆每年的进项,往少里说二十万两是铁板上的钉子,稳稳的有,可偏偏只给三个庶子每人留十万两银子,即便再添上了两间铺子,也太少了些。
左右为难,族长只能喊了郑青云来商议这事儿,听说弟媳们指责父亲偏心,要求重新分配兴丰粮肆,郑青云淡淡一笑:“伯祖父,这事儿你也难办,若是几位弟媳妇还要吵闹,那不如将这事呈去官府,请知府大人秉公处理?”
刘知府坐在家中,一笔银子从天而降,郑青云那张五万两的银票砸得他头晕脑转分不清东南西北,哪里还会去管郑家三位少夫人哭哭啼啼?一纸判决书下来,勒令郑二爷郑三爷和郑四爷即日带着家眷搬出郑家。
“刘大人,庶弟虽不是青云一母同胞,可毕竟也共着一个父亲,实在不忍心见他们这段日子无处可住,青云愿自己搬出来,将郑家老屋拨给三位庶弟居住。三位庶弟既可以不要为寻找居所而烦恼,又能继续住在园子里边,依然能感受到父亲的恩泽,这样便两全其美了。”
刘知府点头赞道:“青云真是贤德之人,知道你如此友爱几位庶弟,令尊在九泉下也会含笑的!”一边点头,一边暗赞郑青云好手腕,做事圆滑又让人捉不住错处。表面看上去他让了郑家的老宅出来给几位庶弟,其实是甩了个大包袱,那郑家三房若是继续和郑青云住在一处,每年的吃穿嚼用恐怕得要半个园子才能填得住那个窟窿。现儿舍出一座老宅子,将这烫手的山芋给甩了,自己博了个好名声,还能让三位庶出的郑爷将注意力转到争夺园子上边去,真真是一箭三雕。
郑家二爷三爷和四爷听了心里欢喜,果然在公堂上就为园子划分吵了起来,还在郑二夫人机灵,忽然想到了这宅子的嚼用,拖住争得面红耳赤的郑二爷道:“这园子的事暂时放到一旁,咱们还得问问这嚼用该怎么办?大哥搬出了郑家大宅,这吃穿该问谁要去?”
一语提醒梦中人,三兄弟的目光又向郑青云看了过来,郑家二爷嘴唇皮子都直哆嗦,他一房正妻三房姨娘,生了九个儿女,每年的吃穿用度都可以不提,这婚嫁的聘礼嫁妆都是老大一笔银子。
“大哥,你可不能这么把我们给扔开!”郑二爷脸上变了颜色:“我们不争这园子了,咱们兄弟还是住一块罢!”
郑青云一言不发,只是望着刘知府笑,刘知府自然知道他的意思,给了自己五万两银子,总归这时候该要说句话了。他伸出手拿了惊堂木啪啪的拍得脆响:“郑青木,是尔等递了状纸说要请本府秉公断案,帮你们兄弟几个分家,本府多方取证做了判决,你们兄长怜惜,愿将老宅拨给你们居住,孰料你们贪心不足,还想赖着你们兄长供养一辈子不成?什么叫做分家,尔等难道不知?本府又岂是被你们任意戏耍的不成?判决已下,自即日起生效,至于你们兄长宅心仁厚愿给你们宅子住,那是他的事情,若以后还有人要来吵闹公堂,那便去江陵府的牢狱里呆着罢!”
刘知府发了狠话,郑家三位庶出的爷哪里再敢吵闹?拖了各自的妻子回了郑家老宅去争夺园子,只把老族长弄得昏头转向。郑青云从公堂出来,奔回郑家向母亲行了一礼:“母亲,明日起咱们便搬去新宅,你也耳根清净了。”
郑老夫人微微拉了拉嘴角:“我日日耳根清净,何曾有不清净的时候?只是既然我儿孝顺,那母亲自然要跟着你去享清福的。”
郑青云扶了母亲站了起来,走到了园子外边,听着不远处有尖锐的吵闹声,脸上不由得泛起了笑容:“难道母亲还准备在这里为几个孙儿孙女们议亲不成?”
郑老夫人听了郑青云的话,眼睛往那边瞅了瞅,会心一笑:“我自然不担心那些孙儿孙女的,我只挂念你的亲事,你现儿只有两个庶出的女儿,膝下空虚,芝兰已经过世快两年了,你难道还不准备续弦不成?”
郑青云见母亲催得紧,站在旁边微微一笑:“母亲不用担心,青云正有这个打算,今年年前自然会有个贤惠的儿媳妇来和儿子一道孝敬母亲的。”
郑老夫人听了心里欢喜,一直等着儿子的喜讯,等她知道的时候,事情已经没有挽回的余地,大红花轿将季书娘抬进了郑府。郑老夫人贴身的妈妈出去数了下箱笼,回来和郑老夫人说:“八十八抬,不算少,也不算太多。”
“一个和离的妇人,能有这么多嫁妆倒也算不错了。”郑老夫人呷了一口茶,慢悠悠说道:“只是这和离出府的妇人,自然是极厉害的,和离出府还能带这么多嫁妆,那便更是厉害,我真害怕青云吃亏。”
贴身妈妈只能赔笑劝慰着,郑老夫人却无论如何也听不进去,心里却暗暗的下了决心,这辈子她从来没有态度强硬过,为了儿子,自己非得在新媳妇敬茶的时候给她个下马威不成。谁知这下马威还只使出一半,就被儿子给识破了,一把便将那季书娘拉了起来,为了不让儿子不高兴,郑老夫人也顺水推舟的接了茶盏,并且给季书娘打赏了一双白玉手镯。
新婚三日,郑青云没有去巡查兴丰粮肆,每日和季书娘在一处吟诗作对,或是挥墨作画,赏析佳作。他自小便喜风雅,只是被父亲压着去经商,现儿娶了书娘,便有如鱼得水之感,两人相见恨晚,谈话也投契,床笫之事也分外融洽。
成亲以后第四日,郑青云一早起来和书娘向郑老夫人请了安,然后便出府去粮肆巡查,郑老夫人本来有心想为难季书娘,可她这辈子没有为难过谁,想出来的那些招数实在有限,季书娘又本性温存乖巧,无论郑老夫人说什么都去照办,这样一来二去的,郑老夫人不仅收了为难她的心思,反而觉得这个媳妇越看越顺眼。又听贴身妈妈说儿子与媳妇在一处,格外的快活,那边园子里老远就能听着儿子的笑声,郑老夫人便有些愧疚,自己不就是想要让儿子开心?现儿娶了个对他胃口的媳妇,自己怎么能去折腾她呢?
看着季书娘温婉的眉眼,郑老夫人有些懊悔,抓着季书娘的手絮絮叨叨的说了好一阵子话,里边隐约有些向她致歉的意思,听得季书娘莫名其妙,以前在容府,容夫人刁难她的事儿可比郑老夫人的要难做多了,她根本没有想到郑老夫人要她做的原本是想要刁难她的。
晚上郑青云回府,有些不放心的问季书娘:“今日卿卿心情可好?母亲没有为难你罢?”
季书娘笑着摇了摇头:“婆婆是天下顶顶和气的人,书娘很开心能做她的媳妇儿。”
郑青云听了大喜,拉着季书娘去了郑老夫人那里陪她用晚饭,郑老夫人见儿子心情舒畅,心里知道是媳妇从中说了她的好话,对季书娘更是满意,故此一家人真是和和睦睦相亲相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