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容老爷在和离契书上写的那些东西实在不多,金玉坊在大周十多家郡市都开了分号,就京城里头那家分号,去年缴来公中的就有十来万两银子。可容夫人是个小气人,素来只喜欢瞧着银子进来,若看着银子出去便会心疼不已。
去年容家修缮省亲的园子花了三十多万两,容夫人看着那账簿子险些要晕死过去,找着容老爷还唠唠叨叨说个不停:“只是太后娘娘来住几日而已,哪里用得着如此铺张浪费!”
容老爷气得满脸发黑,也不搭理她,将账簿子扔回给容夫人道:“你只需管着日常嚼用便行,这外边的大事可不需你插手,你将老三安cha进去管着那材料采买的事情,若不是我及时将他换了,还不知道这园子能不能按时修好!”
容夫人心疼着幺儿,趁着家里装修园子的时候将容三爷派了去管着那材料采买,容三爷自然不肯放过这个赚钱的好机会,光只是石料采买这一块,他便狮子大开口的赚了五六千,等那石料运过来,做事的石匠都找到容老爷辞工:“这石料如此差,我们也怎么能做出贵府要求的效果来?我们做不下这活了,还请容老爷结算了我们这几日的工钱,准我们回去!”
容老爷听了大惊失色,跑去工地一看,那些石匠的话果然不假,摆在那里的石料一看便知是劣质的,用锤子凿了下去,即刻间纷纷扬扬的起了一堆粉末来,便是他这个门外汉也知道这些石料实在不和用,无论是硬度还是纹理都与优质挨不上边。容老爷大怒,查了下去才发现原来是容三爷中饱私囊,用优质的价格进了那些劣质货,气得容老爷将容三爷赶出了容府,要他宿在胭脂铺子,园子没装修好不许回来。
容三爷赚了五六千,也不害怕没地方去,在牡丹阁里边倚红偎翠,一直住到过小年才回家,走的时候那飞絮还抹着眼泪十分不舍,容三爷安慰了她几句,说过年以后再来看望她。五六千两银子捱不了多久,到四月份的时候便见了底儿,牡丹阁那边不能再去,所以容三爷便想着要将贾安柔快些扶正,也好名正言顺的到她手里拿银子。
“老爷,书娘一个月的月例不过十两银子,一年一百二十两便够了,你这契书上写着五万两,未必她能活四百岁不成?”虽然被容老爷怒斥了一顿,可容夫人究竟心疼银子,还是斗胆开口了:“给五千两银子便顶天了!”
容老爷很是不悦,望了一眼在旁边急的跳脚的容夫人道:“月例只是给书娘零用,饭米伙食不还是从公中支取银子?还有丫鬟婆子的月例难道就不要算了?况且你自己摸着良心想想,书娘嫁到容家来是什么模样儿,现在却被这孽子气出了一身病来,这五万两银子能买回书娘康健的身子不成?只不过是我们容家一点补偿罢了!”
季书娘在旁边听着容老爷和容夫人为她的事情起了争执,心里有些过意不去,挣扎着站起来道:“不用拿这么多银子给书娘,只消将松砚秋云李妈妈和那厨娘王嫂赐给书娘便足矣。”她望了望容大奶奶和容二奶奶,心想若是自己真带了五万两银子走,多多少少会影响到两位妯娌,毕竟这钱现在是公中的,可到分家的时候,她们便会吃亏些,每人少分一万多两呢。
容夫人听了这话满心欢喜,脸上笑成了一朵花儿:“书娘,你真是个明理的孩子!这话说得再好不过了!老爷,书娘自己提出来只要几个丫鬟仆妇,你就允了她罢!”看着站在书桌不远处的大媳妇和二媳妇,容夫人心里奇怪,按着大媳妇那性子,肯定要来争上一争,可现在她怎么就连一个屁都不放了?这可是五万两银子,不是五两!想到此处容夫人朝容大奶奶和容二奶奶笑了笑:“既然书娘自己有请求,咱们当然要答应她,老大媳妇,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容老爷却很是固执,摆了摆手道:“书娘,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在容府里边,缺了什么边可以直接去公中支取,可出了府门没银子,你便会发现寸步难行 。你身子如此弱还需要大把银子好生将养呢,且为自己着想!”
容大奶奶看着那一脸苍白的季书娘,知道她是在为自己和容二奶奶打算,于是赶紧走过去将季书娘按回椅子里边,捡起地上的薄毯给她盖上:“书娘,你便别想这么多,听公公的没错,出了府你才知道日子的紧巴。”
容二奶奶也跟着走到了季书娘的身边,将手放在她肩膀上,朝她笑着点了点头,温温柔柔的说:“给你,你便拿着,有了银子防身什么都不怕。”
淡粉色的杏花从枝头飘落,季书娘膝盖上那条毯子上不多时便落满了粉白的花瓣,微微的风渐起,那花瓣便上下飞舞起来,模糊了她的视线,眼里有泪水盈眶,感激得不知道该怎么开口道谢才是。
容老爷见两个媳妇如此通情达理,心里也是欢喜,暗暗下定决心,今年过年的时候,非得找个岔子叫夫人将账簿子交出来给老大媳妇才是。夫人生性吝啬,年纪越大便越发糊涂,上回竟然让老三去管着采买的事儿,差点坏了大事!都到这把年纪,不如含饴弄孙,享享天伦之乐也就够了。
“钟毓,书娘,你们来这上边签个名儿!”容老爷看那契书的墨汁已经干了,唤了容三爷和季书娘过来,让他们签字。一旦落了笔,那五万两银子可就长着翅膀飞走了,容夫人望着那几页纸,心里边就像有谁拿着刀子在割她的肉一般,十分的难受。
“老爷且慢,二叔还没过来呢,总归得要让他来看看罢!”容夫人似乎溺水的人捞到了一块浮木,勉强在苦苦支撑。容老爷望了她一眼,淡淡说道:“那就等等罢。”这和离,分的是长宁侯府的私产,和族里又没有关系,二叔过来也不会有多大的变动,夫人真是太小气了些,这五万两银子又算得了什么!
众人于是无事可做,随云苑里一片宁静,李妈妈用个茶盘端了热茶过来,每个人捧着一个茶盏在手里慢慢喝着,院子里只听到喝茶的清响和几声鸟鸣。这时外边传来又急又快的脚步声,大家抬眼望了望门口,就见容二太爷已经走了进来。
容三爷站在最外边,才弯腰行礼头还没有抬起头,背上就挨了一棍子,容夫人见着儿子被打,十分心疼,但却不敢朝容二太爷抱怨,只能站在一旁眼巴巴的看着,一张脸拉得老长。容二太爷放下拐杖,摸了摸颤巍巍的白色胡须,一口一个“浪荡儿”的将容三爷骂了个够,转脸看着容夫人满脸不高兴的模样,不由分说又将容夫人劈脸骂了一顿,只说她从小没好好教养着,容三才会到了这个地步。
容夫人满肚子火又发泄不得,只能唯唯诺诺应着,委屈的指了指桌子上的那几份契书道:“二叔父,你可看清楚了,这是她季书娘要和离!可不是我们钟毓休妻!”
容二太爷一脸愕然,望了望沈妈妈道:“不是说你家三爷要休妻?”
沈妈妈直着脖子喊道:“三少奶奶有恶疾,当然是要休妻!方才我和夫人过来时,听着三爷喊着要休妻,还有这么多丫鬟婆子听着呢,准准的错不了!”沈妈妈素日里碧芳院的银子拿得多,自然心里偏向着贾姨娘,休妻与和离相比,自然是休妻更有利于碧芳院,所以尽管听着容老爷准了季书娘的和离,她去容二太爷家里说的却是休妻,一心巴望容二太爷能来给容三爷撑腰。
秋华在旁边不以为然的笑了笑,这沈妈妈还以为容二太爷会站在父亲一边不成?虽然相对于容二太爷来说,父亲才是血脉亲人,母亲只是个嫁进容府的外姓,可凡事躲不过一个理字,父亲的所作所为,容氏家族谁人不知?只要生了眼睛的,个个都为母亲惋惜,只是不好当面责骂父亲罢了。
除了一个理字,世上最亲的还有一个“礼”字,自从珍珑坊归属由容二太爷判定了以后,逢年过节秋华便给容二太爷送了厚礼,到处搜罗了别致的砚台笔洗送了过去,容二太爷看着心里便很舒服,虽然都不是什么太值钱的物事,可毕竟是人家的一片心意,所以于情于理都站在了季书娘这一边。
现在听说是季书娘自己提出和离,容二太爷总算是松了一口气,看起来自己也不必为难了。他走到桌子面前捡起那契书看了看,认得那是大侄子的字迹,知道是侄子在替媳妇拟定的契书,于是一条条的看了下来,不住点头道:“本该如此。”
容夫人见容二太爷来了以后事情也没什么变化,眼见着这契书便稳稳当当的要签了,心疼不已,赶过来急急忙忙道:“既然容家给了书娘这么多东西,那珍珑坊总该归了容家罢?”
容二太爷奇怪的瞥了一眼容夫人:“珍珑坊是季书娘用陪嫁开的绣坊,这与容家有什么关系?为何要归了容家?”
容夫人刚想顿足捶胸,转念想着容二太爷是长辈,可不能在他面前撒泼,只能低声下气说道:“若是季书娘以后嫁了别人,那珍珑坊不是让别人占了便宜?她身子这么差,如何能去经营?这个珍珑坊可都是秋华尽了力气打点的,自然是容家的产业,怎么能归了旁人?况且上次那契书里还写着每年要交容氏族里一百两银子,若是她改嫁了,又到哪里去讨要这一百两银子?”
容二太爷听容夫人七拐八拐的讲了些理由,似乎也颇有几分道理,望了望容老爷:“英铣,你又如何看待?”
“二叔,这珍珑坊乃是书娘的陪嫁置办,即算是她那铺子每年能赚十万八万两,也与容家无关!她愿意给谁,那也是她自己的事情,我们无权置喙。”容老爷见着夫人那紧张的脸色,心里有些郁闷,若是娘家的陪嫁也要拿出来充公,那容夫人自己几个铺子又怎么说?
容二太爷想了想,脸上也露出微笑来:“英铣说的是,这铺子既然是书娘的嫁妆置办,容家哪有觊觎的道理?没由得被人指了背皮骂,说咱们江陵容家合伙来欺负一个弱质女流。咱们给不能给皇上和太后娘娘丢脸!”
季书娘此时却开口了:“二太爷,公公,我季书娘有话在此,秋华是我唯一的孩子,我的东西不给她又给谁去?这珍珑坊我悉数全部交给秋华,婆婆也不要疑心我会将这铺子带到谁家里去。”
容老爷望着季书娘那苍白的面孔,心里有些不忍,夫人这分明是想要着要从书娘手里扣下珍珑坊来。书娘出府以后总得要有个来钱的铺子,怎么能将珍珑坊从她手里拿走?
容二太爷听着季书娘这般表态倒也觉得公允,这珍珑坊虽说是季书娘的嫁妆置办的,可毕竟每年还得缴纳容氏家族一百两银子,现在就这铺子交给秋华,那也意味着这一百两还是会每年照给的。他微笑着点了点头:“山阳季家养的好女儿!”提起笔来在契书上又加了一条,珍珑坊归到山阳季氏之女容秋华名下。
于是当下喊了容三爷和季书娘过来,让他们在契书上签了名,一式四份,容三爷和季书娘每人拿了一份,第三份由容老爷拿了送去江陵府存底,第四份则由容二太爷拿去族里存着,这也是改族谱的依据。
容夫人见着那笔落了下去,不由得身子晃了晃,心疼得几乎要晕了过去,容老爷不紧不慢的吩咐沈妈妈道:“还不赶快扶着你家夫人!”
沈妈妈也唬了一跳,赶紧搀住了容夫人,就听容老爷在那边对季书娘说道:“好孩子,嫁进容家十多年没有过上一天安生日子,是我对不住你,不该聘了你来做媳妇。”略微停了停,容老爷的语气懊恼,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唉,这也是咱们没有做亲人的缘分。李妈妈,你跟了夫人去取五万两银子的银票过来,我在这里等着。”
容夫人听着“取五万两”这几个字,眼前一花,终于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