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晚间兴起,居然去椒房殿与皇后一同用晚膳:“许久没有与你一同用过膳了。”
皇帝最近愈发喜怒无常,上一刻还言笑晏晏,下一刻就不知为何动气发火,皇后不知道他又起了什么心思,小心翼翼地陪着笑:“陛下今日兴致好,要让他们上酒吗?”
皇帝深深吸了口气,笑容愈发安详:“梓潼宫里换了熏香?”
皇后点了下头:“陛下真是敏锐,最近睡不好,换了安神香静静心。”
皇帝道:“你先前不爱熏香,到老了反而有闲情逸致。”
皇后掩着嘴唇笑了起来:“人哪能是一成不变呢?”
皇帝点了点头,夹了口菜送进口中,咀嚼一会,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四下看了一圈,问道:“致珩呢?将致珩也叫来。”
皇后急忙遣人去东宫传唤太子,皇帝用筷子夹着小菜,状似无意道:“今天曹首辅来与朕说起广西叛贼柏大峥贿赂朝中官员的金银册,说昭平侯私藏了那册子,但致珩却说,昭平侯已经将册子交给他了。”
“哦?致珩没有告诉您吗?”皇后亲自为皇帝斟上甜米酒,语气温柔地发问。
皇帝执起杯,浅浅抿了一口:“他说是因为那册子关系重大,所以在调查清楚前,故意隐而不发。”
皇后点了点头:“似乎有几分道理。”
皇帝笑了笑,语气莫名道:“致珩长大了,有自己的心思了,有什么事情,也不愿意告诉朕这个做父亲的了。”
皇后压低酒盏,与他碰了一下:“他也是做父亲的人了,自然会有自己的想法。”
皇帝道:“朕悉心选拔大臣,为他留下了一个惯于处理政务的内阁,他也不喜欢,要自己结交新臣,傅校长给他引荐了一班翰林学子,他与他们走的很近,时常将人诏进东宫,习文议政。”
皇后“唔”了一声,道:“太子在朝中结党营私可不是好事,过时他来了,陛下一定要训斥他两句。”
太子赶到中宫的时候,正巧听到这一句,笑道:“儿臣犯了什么错,刚来就听说父皇要训斥儿臣。”
皇后故意对太子板起脸:“我听你父皇说,你最近在朝中的举动很是有违身份。”
太子怔了怔,急忙掀起衣服下摆跪了下来,诚惶诚恐道:“父皇请恕罪。”
皇帝有些茫然地执着筷子,看看皇后又看看太子:“算了,致珩平身吧,来坐。”
太子跪在地上不动,又说了一遍:“父皇请恕罪。”
皇后冷哼一声,语气里已经有了几分不善:“陛下让你起来,没听到么?”
太子急忙站起来,乖乖坐到了圆桌边:“是,儿臣遵旨。”
皇帝看了眼皇后,轻轻叹了口气,似乎兴致全无似得放下筷子:“朕先前曾经告诉过你,这个天下迟早都是你的,你可还记得?”
太子点了点头:“儿臣记得。”
皇帝道:“朕给你的,你不必推辞,但朕不给你的,你也无需急于索要,你是朕的嫡长子,天下的储君,你想要的东西,总有一日会归你所有,但所谓欲速则不达,太过着急了,反而会失去现在拥有的。”
太子愈发恭敬,垂头道:“儿臣谨遵父皇教诲。”
皇帝满意地点了点头,又对皇后道:“皇后掌管六宫事,向来很让朕放心,希望在教育子女的方面,也能让朕放心。”
皇后站起身,敛裙屈膝道:“臣妾遵旨。”
皇帝抬起手向下压了压,示意皇后落座,又对太子道:“至于曹首辅提到的金银册,你说牵扯事大,想必是有自己的考量,朕不过问,但不管你的决定是什么,先想想朕今日告诉你的这番话。”
“你不必太将他的话放在心上,”次日太子去向皇后请按时,不可避免地说起了前日晚上皇帝的突然造访:“你想做什么,继续做下去就是了。”
太子道:“儿臣只是担心近日在朝中有些忘形,惹父皇不快。”
皇后哼笑了一声:“不论你在朝中如何小心翼翼,都会让他不快,因为储君身份的特殊性,注定朝臣会为了自己的将来,而刻意去结交你,储君的权利和皇帝的权利,向来是冲突的,尤其是他这样,将皇权看的比什么都重的人。”
太子道:“那……”
“你不用担心什么,继续下去就行了。”皇后垂下眼睛来喝茶,又道:“九娘去蓟州的事情,已经定下来了吗?”
太子点了点头:“父皇会为那日松举行盛大典礼以送行,典礼之后,九娘与那日松一同启程。”
皇后轻轻蹙起眉:“我不知道她去这一趟能起到什么作用。”
“她目前在长安也没有什么作用了,这一趟,哪怕能散散心也好,”太子道:“我正在做的事情,不希望九娘知道太多,毕竟……父皇在她心里,还是位值得尊敬深爱的父皇。”
“你以为她不知道你的打算?”皇后却道:“那你就太小看九娘了,历史上涉足政治的公主有很多,可是你见过哪个公主敢去插足皇位之争?”
太子皱了皱眉,略有些迟疑道:“但是……”
“九娘可以动用的势力,比你见到的要多得多,”皇后道:“你以为陛下忌惮杭远山是因为曹德彰的挑唆?那就大错特错了,杭家祖上是从第一军起家的,一代代积累到如今,大央九边四镇每一个总兵都能和他牵上关系,杭这个姓氏,基本可以代表大央的整个军权,换做是你在那个至尊的位子上,难道能容忍这样的人安于卧榻之侧?”
“况且九娘与傅博彦的关系还摆在那,傅博彦怎么可能对她置之不理,傅家推荐给你的近臣,便等同于推荐给她的近臣,你所信任的心腹,同样也是九娘的心腹,甚至你倚重的一些左臂右膀,根本就是以为九娘的关系,才被你所知,为你所用。”
太子默了默,无数人的面孔涌入脑海,比如蔺既明、比如陈科、比如杭子茂和李劭卿。
“因为你我的打算非同寻常,所以内宫所有的事情,我都推了杭贵妃前去出面,以保证不幸事败,我们还能洗脱罪名,留下退路。但万事有利必有弊,这样做的代价就是,贵妃和公主的势力会越来越大,”皇后脸上惯带的笑意退去,露出罕见的肃杀表情:“倘若九娘此刻改了主意,转去拥护另一个人,你的太子之位势必要受到极大影响,甚至来日登基,皇位都会坐不安稳。”
“所以唯今之计,是将贵妃和公主牢牢绑在我们这条船上,让她们再也脱不了干系。”
太子低下头,极轻地叹了口气:“母后多虑了,阿九不会做出背叛我的事情。”
皇后挑起一边的眉毛:“何以如此笃定?”
太子淡淡笑了起来,抬头看向皇后:“因为我信任她正如她信任我,我不希望在她心里留下一个父子相残的凉薄印象,因为这印象会让人变得冷酷无情。”
“内宫中的无情之人已经够多了,不需要再多添一个。”
皇后长久地注视他,冰冷的眼神逐渐燃起温度,她长长叹息,连语调都软了下来:“如果陛下能有你这样的想法,我就不会变成今天的样子。”
太子不知该如何安慰她,只好默不作声,但皇后很快就收拾好了自己的情绪,对他轻轻点头:“让九娘出宫吧,她原也不喜欢这个沉闷拘谨的宫廷。”
那日松一行在十日后动身离开长安,皇帝为铁勒质子摆了一个盛大的践行宴,借此昭告天下,大央已经送草原继承人返回草原。
终于要离开长安了,这一行人都显得比较兴奋。那日松是因为多年媳妇终于有机会要熬成婆,李劭卿是因为总算能在乱七八糟政治斗争中透口气,而九公主的动机就比较简单——只要出宫她就高兴,不管是干嘛去。
李劭卿这次的任务是“护卫公主安全”,正好给了他一个光明正大的理由守着九公主寸步不离,公主坐车他跟在车边,公主骑马他跟在马边,总之公主走到哪他跟到哪,九公主被他跟了几天,终于忍无可忍:“你能不能不要跟着我?”
李劭卿十分诚恳地看着她:“不可以,我奉陛下之命护卫你的人身安全,绝对不能掉以轻心。”
九公主悲伤地一扶额:“质子殿下的安全也很重要。”
李劭卿眼都不眨:“他有锦衣卫护卫了,而且他的安全也不归我管,我只要管好你毫发无损就行了。”
九公主默默放下车帘子,懒得搭理他。
车里赤霄正给她剥石榴,见状掩着嘴吃吃地笑:“侯爷对公主越来越上心了。”
九公主半躺在榻上歪歪嘴:“呵呵。”
赤霄道:“公主也真是,先前您铁了心要嫁他,现在终于得偿所愿,理应开心才对呀。”
九公主道:“你这么开心不如你来嫁?”
赤霄急忙道:“公主真是折煞奴婢了,您再这样说,奴婢就只能以死谢罪了。”
九公主哼了一声:“那你还为他打抱不平什么?诚然当年我一心要嫁他,但我那颗心捧出去是什么下场,你也看到了,如今我岂能让他轻易得手。”
赤霄疑惑道:“您既然有这样的心思,为什么还要答应皇后娘娘的赐婚呢?”
九公主老谋深算道:“如果我不答应母后,那她必然要另择人选,与其盖头一蒙嫁给一个素不相识的人,还不如他知根知底,更合心意。”
赤霄更加疑惑:“那您都决定要嫁予他了,何必还如此为难侯爷?”
九公主得意洋洋道:“冤有头债有主,他当年怎么对我,我如今就怎么对他,不把这笔债讨回来,我怎么可能甘心下嫁。”
赤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