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卿想取书架上的一本书,屋里有个个高的侍女,每次都将书放到最顶层的架子上,她得踮着脚努力去够。
眼看手指快触到那书的封皮了,一只手腾空出现,将那本书取了下来。
她想看书的心思瞬时没了。
霍遇把书拿开一段距离,审视封面。
“石坊异志,看名字倒是讲鬼神之事的,不大适宜你看。”
这书是他在王府书房里找的,不过很显然霍遇没看过。
他随手翻开一页,一目十行,很快看完一节,嘴角笑意散开:“原来你背着本王看此等艳情文章。”
卿卿冷漠转身去一旁坐下,霍遇道:“这艳鬼倒是痴情,想必书生早妻妾成群、儿孙满堂了。”
卿卿听此言,按耐不住,与他争执:“书生不是这样的人。”
“卿卿不会把这书里的内容信以为真了?以为男人和女人欢好几次,就会爱得死心塌地?”
“自然不会了,有王爷这样的活例子在,我怎么会信书里的话?”
“那你还与我争论书生是个痴情种。”
卿卿不想和他争辩了,反正他就是要破坏自己的一切向往。她站起身,走进内室,霍遇跟上,她却在霍遇进来之前放下帘子,阻拦住他。
隔着一道厚纱,她只剩一个纤细的轮廓。
“时候很晚了,我要睡了。王爷请回吧,若觉得我有所失礼,您再把我关蛇屋,或要打我也无妨。”
若是别的女子这样说这样做,则是情趣,但是卿卿,霍遇十分肯定她就是故意激他。
外间没了动静,卿卿知道是霍遇走了。
她松了口气,躺回床上。夜半仍旧翻来覆去——屋外很寂静,战俘营的夜里总是很嘈杂。可这里再安静,也是敌人的床畔,这片刻的安详,不属于她。
改朝换代时她还是个孩子,她的年纪和处地容不得她对往后的日子有半点期许。那些战俘营里的女子应如何,她就应当如何,如今怀了贼人的孩子,早早要做娘,别说她,就算是个神算子也预料不到。
人不能不为自己做筹算,她好像清楚霍遇到底要什么,他要她的恭和顺从,但她又偏偏不愿讨好,因为讨好他,就算能得到安全,但那不是她想要的。
霍遇要做爹一事恨不得昭告天下——男人有时候也是淘气心性,总觉得做了爹,就和别的男人不一样了。
霍遇再恶劣,也只是个凡夫俗子,他以前没孩子,现在有孩子了,而且他对卿卿尚有三分喜欢,这怎么都是一桩子美事。自然卿卿怀孕的消息很快也传到了沈璃耳中。
沈璃听闻先是震惊,卿卿在他眼里就真只是个孩子,她不过将将十四的年纪,只有霍遇那狼心狗肺的能下得了狠手。
霍遇看中卿卿的肚子,那别人半分都不敢懈怠。潘姐派了两个和卿卿年纪相仿的婢女去卿卿身边伺候着,一胖一瘦,旁的叫福宝,瘦的叫桃花。
卿卿从小不爱喝药,但霍遇勒令她必须得喝这安胎药,她实在不愿,柳眉倒竖问潘姐:“这药不喝就不能安胎吗?”
潘姐琢磨了一番说辞:“倒也不是,但也没什么坏处,喝了还能强身健体呢。”
“我身体很好的。”战俘营里多的是劳作,若她身体不好压根活不到这么大,她也只是幸运了些,劳作之后还长了身细皮嫩肉,但体能丝毫不差其它姑娘。
“我姐说怀孕对身体亏损大,一定得补的。”福宝插嘴,结果被潘姐一个眼神瞪了回去。
卿卿一听,这霍遇果然没安好心。
“卿卿乖乖,这药啊一闭眼就喝完了,还带了你上次说好吃的蜜饯呢,你想吃多少就吃多少。”
卿卿低了头,眼神变得飘忽起来。
她想到了煊姐儿,自己小时候不喝药,都是煊姐哄的。蓝蓝被领走了,她更觉得自己对不起煊姐,她十分想找一个人诉说对煊姐的愧疚,可原来这偌大北邙山,只有霍遇一个人能听她讲那些话。
卿卿咬牙喝完了药,心想着不会再有下次了。
夜里霍遇进屋,她早已睡了才没能阻拦他睡在自己身边。被他动静弄醒,卿卿睁开眼见是他,人已经睡在了床上,赶不走了,她只能转过身去背对他,却听身后传来阵阵笑声。
“听说,今天有人怕苦不愿喝药了?”
若有一日霍遇落在她手上,她一定是先缝了他这张嘴,再将他仍蛇窝,留他一口气,再千刀万剐。
“那么珍贵的药,你怎么不自己喝?”
“谁怀孕谁喝。”
“为什么华伶不怀孕?”
他一想,这半大的丫头有时是精,但还不懂怎么就能怀孕呢。他想到此处更是无所顾忌笑了起来,“卿卿知道怎么男人怎么让女人怀孕的么?”
她以前以为男人和女人成了亲就会生娃娃,后来知道生娃娃还得先大肚子,至于肚子怎么弄大的,她是真不知道了。
霍遇换成侧卧的姿势,贴近卿卿,一手绕过她的身子,伸进她两腿间,无所顾忌地抚弄。
卿卿惊到极点,也不晓得动了。
“男人的阳物放进这里,射出精元,你若接纳了这精元,就会怀孕,所以是你自己怀上这孩子的,本王也是被迫。”他一边说着,一边故意顶向卿卿的腰,“女人这里只能让自己的丈夫碰,你叫本王碰了你这里,再叫别人碰的话,就是荡妇。”
她憋红了脸,实在忍不住他这些难听的话,回道:“王爷那里碰了我,也碰过别人,王爷才是荡妇。”
“那是骂女人的话。”
“那你是杀千刀的野汉淫贼,痴汉无赖。”
“还有呢?”
“还有……”卿卿咬着牙,想不出了,这些都是她在军营里听来的,总之不是什么好听的话,没必要记在心上。
“除了断子绝孙这话不准说,其它的说说倒也无妨。本王自关外长大,没你们汉人那么多规矩,你说越多本王越喜欢。”
她不能如他的意,那就更说不得了。
“小东西,怎么又没声了?白天带阿九去狩猎,被你喂得跑也跑不动,他是猎犬,又不是猪。”
卿卿心想,也是你要我去喂猪,也是你要我带阿九的,怎么全成了我的错?她知道霍遇想让她开口,她就故意不说。
“说起阿九,他立了功我倒还未赏。上次你被人绑去刺马镇,若不是孟九跑来报信,你现在恐怕已是人在关外。”
霍遇也说了是恐怕,卿卿没半点奢望。她就这注定遭罪的命,跑多远,都会被捉回来。
霍遇见怀里人没了动静,声也不吭,手才从她亵衣里撤出。他斜撑起身,去窥她的面容,只见她咬着自己手背上的嫩肉,眼泪哗哗地落在枕头上,小脸涨得通红。
他没有哄女人的耐性,何况,皇帝都得看着他的脸色,谁敢给他脸色看?这一刻也有些慌乱了。
“哭什么?样子真是难看。”
卿卿闻言,更是伤心。
“你杀了我吧,我不要你的孩子,我爹娘一定恨死了我,他们知道我有了你的孩子,一定不愿意要我了!”
“你当这是买卖货物,说不要就不要?”
她用被子捂住脸,痛哭道:“我不要给你生孩子!”
“已经在你肚子里了,你不生谁生?”
“你让华伶、让杨柳青去生!你以为我不知道她们都想生呢!”
她的哭音听起来还是个稚嫩的孩子,霍遇莫名觉得好笑,存心逗弄道:“还是得你生,她们都不如你好看,生完这个再生几个。”
“不生,我不生……”
霍遇额头渗了冷汗,若是平常,拿鞭子抽一顿便是,可现在她怀了孩子,一个大孩子怀个小孩子,他怎么都不能下手。
她哭罢了,从被子里钻出来,抽泣道:“王爷不杀我为何不放我回营里……我不过是个前朝女奴……杀你不成罢了,你为何不肯给我痛快?”
“你是孟家独女,怎和那些女奴一样?”
“有何不同?同样是国破家亡,流散于此,还分什么贵贱。”
她若有那些女奴半分懂得变通、半分聪颖就好。
“那年你才多大?别跟本王扯这些有的没的家国大义,祁国积弱,自取灭亡,你父兄也非直接死在本王之手,现在已经是大邺了,你跟着本王,太子也不敢动你。”
她无言以辩,他说的没错,可她有错吗?难道因为他没有直接杀她亲人,她就要像华伶她们一样心甘情愿跟着他?
真是做梦。
到了年关,宫里是最忙的时节,谢云棠奉命入宫帮皇后太子妃打点宫里琐事,她起初是不大愿意前往的。
皇后向来不待见霍遇,叫她过来不过应付皇帝,谢云棠是仗着家中势大,明目张胆怠慢,皇后与太子妃都等她许久。
谢云棠见也素不待见太子妃,皇后非太子生母,给太子寻了一个小门小户好拿捏的配偶,太子妃出生小门小户,心眼更是针尖大小,她和太子、霍遇他们都是一同长大的,从前还好,太子娶了这个妻子后,但凡他们间多说半句,这丧妇便要苦着一张脸来皇后这里哭诉,实在登不得台面,后来她跟消香坊那位勾搭上以后,便也懒得瞧太子一眼了。皇后还惦记着自己侄女儿的婚事,命太子妃旁敲侧击,谢云棠装傻:“皇后娘娘,王爷怎肯听我一言呢……您知道的,王爷连我都不待见,我怎敢和他提这些?”
皇后也不能说什么,太子妃看了下皇后眼色,道:“据我知,晋王爷近来很是宠溺一个前朝的女奴,妹妹可得把人看住了。”
“男人三妻四妾不很正常么?云棠若无这点胸怀,日后也没本事操持王府了。”她暗着讽刺太子妃心胸小,太子妃也听得出来,柳眉竖起,眼看就要哭出来,却听皇后道:“云棠你的心也忒大了些,王爷向来作风不好,皇上给你们赐婚,可不就是希望你能管住他么?”
谢云棠哪会不知道皇后心思?她巴不得自己和霍遇之间生嫌隙呢,索性道:“母后说的是呢。”
她出宫时,外头又下了雪,谢云棠裹紧身上的狐裘,对车夫道:“去消香坊。”
就算大雪淹没了皇城,消香坊仍旧是歌舞升平。
今夜消香坊不知有什么喜事,大堂内灯火通明,宾客齐聚,她认得门前停靠的轿子,有许多朝中高官,也有一些论得上名的文豪。
她望向人声鼎沸的地方,见那男子披散着发髻,一手搂着美女,一手握笔挥舞,多少人倾慕他的洒脱不羁,唯谢云棠冷笑:“醉鬼一个。”
车夫问她:“是等还是走?”
“雪这么大,等罢。”等客全散尽,谢云棠软绵绵瘫在“公子”的怀里,他伸手用掌风熄灭床头烛焰,反身笼在谢云棠身上,去脱她的寝衣,谢云棠拂开他的手:“今夜我不想。”
他的手改落在谢云棠的下巴上,抬起她的下巴,在她娇俏的唇上轻轻一吻。
谢云棠冷声道:“不愿意就别亲了。”
“平时不喜欢得很么?”
“今个儿你酒气太重。”
“那你还跑来?”
“倒也不是非来不可,只是昨个儿我爹跟我说了一件事,今日皇后有立即召我去了宫里……我想着,还是得跟你说一声。你托我去找的那个小姑娘,就是孟家的那位姑娘,她有了晋王身孕,晋王已经帮她除去奴籍了。
皇上也说了,叫孟家的后人流放至北邙山是个误会。她若能和霍遇成事那也是件好事,皇上现在需要安稳汉人的心,接纳孟家的女儿是很重要的一步。不过我爹说了,她也只能做妾,我还是得嫁给霍遇的。”
“时候晚了,睡吧。”
见他有意闪躲,谢云棠索性直接问:“你的旧相好要给霍遇做妾,你不难过?”
“公子”着实不耐烦了,“你也不算算当年她是个什么年纪?”
“那你呢?焕之,我连你的年岁都不知道。”他的酒意也消磨尽了,越清醒时越痛苦。
他没有声响,谢云棠自语道:“还是不肯说呢……”
往年的除夕是卿卿最期待的日子。那时战俘营里有年长的女子说,等她们长大了就会被放出去了。
后来她明白,不是被放出去,而是被去充作军妓或卖给有钱的鳏夫。
但她仍旧期待着过年,一点之中,只有这一天才可以有点期望。
除了今年。
一大早华伶带着给卿卿备的新衣服来看她,看她精神头好,就要她去换上。红色的衣服更衬得卿卿娇艳,华伶赞不绝口,但又不敢告诉卿卿这衣服其实是霍遇选的,如果卿卿知道是霍遇挑的,她怎么都不会穿的。
卿卿的肚子还远远不到显现的时候,但卿卿总觉得自己肚子撑起来了些,又羞愧又新奇,她有时摸着自己的肚皮,真的觉得里面有个什么东西呢。
但她不想让任何人知道她的这点心思,面上更看不出情绪了,名符其实成了一樽木头美人。
“今个儿虽然过年,但王爷还得去军营里,不得松快呢。”华伶说。
卿卿不知她为何突然要提起霍遇,便问:“他每天都要去军营吗?”
“恐怕是快要打仗了,所以去的格外勤快。”
“要打仗了……”卿卿想起那天偷听到霍遇他们的计划,一开打就要把北邙山的战俘都送去做人肉盾牌,那些都是她的同胞,她不能看着他们死。
一想到打仗,她恨死了霍遇。
就在她觉得自己对霍遇的厌恶不能更多时,郑永前来说是王爷要接她出去。
她没有不愿意的资格,潘姐给她套上马甲,又裹好披风,嘱咐道:“万万不可受风寒,也别忤逆王爷,他要是说了什么你不爱听的,你就当耳旁风,忍一忍便是了。”
大冷的天,要把这怀着身孕的娇娇姑娘带出去,谁看都觉得霍遇荒唐。
唯卿卿松了口气,霍遇好歹是开始使唤她了,他近来夜里回来得晚,每天都等她熟睡才敢上床,有等她早晨醒来之前就离去,偶尔有话要说,他的重话到了嘴边,都咽了回去。
就像是一只狼,突然对你讨好,事出蹊跷一定有诈。
郑永护送卿卿到军营,只见七八辆马车齐发,卿卿不解,郑永趁霍遇还没出现,小声道:“王爷要带你去镇上。”
她在北邙山这么久,还没去过镇上。
“这么多人一起去么?”
“就带了你和董大人,其它的车马都是备用的。”
卿卿只记得自己年幼时家中也没有这般做派,郑永解释道:“董大人的夫人昨日刚到镇子上,董大人说北邙山环境艰苦,不忍夫人前来,便赶在除夕夜与董夫人去团聚,王爷说你没去过镇子上,正好带你也去看看。”
她琢磨着霍遇是不是当她是乡巴佬了,可七年前,她也见过瑞安城的繁华,那时她出门都要做娇子,身上穿的衣物都是和宫中公主皇子们用的同样的料子。
天下易了主,世道早就变了。
上次去刺马镇,不过夜里路过萧条市集,她都有些怕,怕她已经认不得市集上卖的那些小玩意,怕她一张口,泄露了自己的奴隶身份,被人瞧不起。
北邙山外的繁华,对她而言是触不可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