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卿在李郎中家帮忙干活,给李娘子省了不少心,叫她好腾出时间给李郎中缝鞋底。
李娘子是远嫁至此的,又因为性格泼辣,乡里相邻没有能说上真心话的。她越瞧着卿卿越喜欢,更佩服她小小年纪孤身救叔的勇气,时常拉着她说些体己话。
霍遇口腔内溃烂,难咀嚼食物,李娘子给他特地熬了粟米粥。
他卧床不起,右手夹着夹板,卿卿叹气,不能指望李郎中夫妇给他喂饭,更不能指望孟九了。
她劝说自己,既然决心救他,不能半途而废。
她几口吃完,便端着碗去屋内喂他。
霍遇半瘫在木板床上,李郎中怕他睡觉时候背上大面积的伤口硌在生硬木板床上疼,特地给他铺了层棉花。
卿卿细心地吹凉汤匙里的汤水,递在他的唇边。
卿卿。
他抬眼,桃花眼里永远是轻挑。
“今得卿卿亲手喂爷吃饭,死而无憾了。”
卿卿看他这自以为风流的样子就想笑。
“你是不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有多难看吗?以前你罚我去养猪,我现在就跟给小猪崽子喂食一样。”
“能丑得过你满脸斑纹的样子?你都那样了爷还乐意舔你,给爷喂个饭就难为你了?”
她适时闭嘴,他现在就算口中溃烂说话含糊不清,嘴皮子照样利索。
卿卿直接把汤匙塞进他口中,堵住他的嘴。
他咽下香甜的粟米粥,牙齿却轻轻咬住汤匙,眼神下流。
卿卿收回汤匙,听他说道:“真想这是卿卿的纤纤玉指,含在口中就化了。”
卿卿想起李郎中说的,他现在就是个半身瘫痪,也只能逞口舌之快。
她经历过了大风大浪,和他计较些什么?
“明天。”
喝完粥,他突然说道。
“明天就走。”
再不走只怕孟华仲带人找上来,想走都走不了。
李郎中原本想留着霍遇养伤,他现在经不起颠簸,更何况卿卿一个弱女子如何能带他走呢?
可他二人执意要走,留不住。
李娘子知道了,抱着卿卿大哭一场。
“我好不容易遇到一个同乡的,你这就走了,我几时还能再见到家乡人呢?”
李娘子待她实在很好,卿卿也舍不得走的。李娘子的儿子也抱着孟九的头不肯松开。
患难见真情,短短三两天,却是真真结下了情谊。
卿卿走之前,李娘子为了方便她上路特地去买了件新的男装给她,合身极了,又给她的布囊里塞了干粮和几个鸡蛋。
李娘子不知她这一走,自己的身世还能跟谁说去。
原来李娘子当年是被拐卖到这里的,可她素来胆大,竟将那拐子给卖了,她拿着钱走到李家庄,听人家说有个李郎中乐善好施,是个老好人,便借口自己重病赖在李郎中家里面,她骗李郎中自己是大户人家的千金,反正李郎中也没真见过大户人家的千金。李娘子趁机生米煮成熟饭,和李郎中成了亲。日子虽清寒,但这些年相互扶持,又添麟儿,其实很是快乐。
李郎中看卿卿一个姑娘家带着一人一狗实在可怜,就想把驴还给她,叫霍遇骑在驴身上,可以省不少事。
卿卿坚持要把驴留给李郎中家,赠人之物,没有再要回来的道理。她虽是女流,也懂得什么是知恩图报,什么是言而有信。
李郎中只好把医馆的担架送给她,叫她好拖着霍遇走,以防他腿上的伤情加重。
李郎中夫妇的恩德她无以为报,便拖着霍遇一同跪下,给李郎中夫妇磕了三个头。
霍遇也不扭捏,李郎中救他一命,跪他无妨。
渡口还需走两天,卿卿和孟九一同拖着担架,两天的路程足足走了四天。
她实在累了,瘫倒在担架上,将霍遇挤在一旁。
他嘶声一叫。
“你若腿上无事,能否也下来走两步?”
他掳开裤腿,露出溃烂的肉和茂密腿毛:“你瞧瞧有没有事。”
卿卿恨道:“你也不说疼,我怎么知道你有事无事。”
“虽是小伤,也不能懈怠,爷不想变成瘸子。”
两天变成四天,李娘子给她的粮食用尽之时,到了渡口。
渡口停着一艘双层渡轮,是正午之时,在渡口买票之人络绎不绝。五月是商人流通最多的时候,船票难求,卿卿把霍遇放在一旁的凉亭下,去买船票。
可到了买票的地方,船票早被一抢而空。
她望着远去的江水愁眉深蹙。
这时,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小兄弟,坐船是吗?”
他的乡音浓厚,卿卿反应了一会儿才听出来。她点头,“兄台可有办法。”
“汛期一到就停航了,船票抢得紧。”
“那你有办法么?”
若是没办法,也不会主动来找她。
“小兄弟你可问对人了,我就是这船上的人,我告诉你个秘密啊,这船票就算它实打实全都卖光了,这船未必满员,空位多着呢。”
“只要能让我们上船,住哪里都行。”
“你们几个人啊?”
“我和我叔叔……还有一条狗。”
“狗?”
对方黝黑的脸上露出难色。
卿卿忙说,“我的狗很听话,从不咬人。我可以多出钱的。”
对方用手指比了个数,“一人这个价。”
“正规船票不过一人二十文。”
“你不还带只狗吗?”
她一咬牙,“我先给你一半,剩一半我们全部上船了再给你。”
那人做多了这种生意,本来就是拉的私活,也不敢闹大,就先收了一半钱。
“亥时开船,戍时你在兜售船票的地方等我。”
卿卿回去把这些都告诉了霍遇,霍遇肘子撑起上半身,“亥时开船明早到乾溪,你蠢啊?”
“也许顺水顺风是有可能的……”
“顺风顺水少说也得两天。”
一些私船为招揽客人,谎报地点这事也做得出,反正他们的船没在官府挂过号,等到了目的地把乘客都赶下来,乘客就算想报官也说不出船号。
官船数量实在太少,私船横行,而运营私船的大多数是些地头蛇,乌兰江畔许多地方由军阀统治,一群只会喊打喊杀的武夫,怎么会治理人口?因此在这地方乱象横生,无人管治,就由一些地头蛇横行霸道。
“那我们还坐不坐这船?”
“只要方向往西,总不会离乾溪太远的。你我若走路到乾溪,只怕多半死在半路上。”
天气也热了起来,缺水缺粮,走不远的。
他左手拿着水袋,用牙咬开水袋的扣子,因为口内的伤不敢豪饮,只是小口吮着。
喝罢,他懒散地睨着卿卿,“你哪来的钱买船票?”
“在李家村的时候用孟九捕来的猎物换了些钱。”
“这种私人拉活的价格都比官价高,还有呢?”
“你身上有个翡翠坠子,我给便宜卖了。”
他想起那坠子是自己出征前穆琼放在自己身上的,他也懒得取下来,就带着了。
他眼里有赞许的意思,又卿卿在,这一路真是一点不用发愁。
“卿卿懂得门道真多。”
“以前在战俘营,为了生存下去什么下三滥的法子都学了,这些又算什么。”
她没想到自己因他沦落战俘营,学了许多下九流的生存手段,如今为了救他又全都用上了。
也许这就是佛家说的因果报应吧。
他咳了两声,不再说话。
卿卿去渡口的流动商贩那里买来两个包子,给孟九一个,剩下一个掰开给自己和霍遇一人一半。
“不想吃。”他说。
她心里冷笑,还当自己是王爷呢。她背了他四天,急需要体力补充,见他不吃,自己就全都吃了。
下午日头足的时候卿卿把孟九带出去晒太阳。孟九吃饱喝足休息好,精神十足,四处奔跑。
卿卿蹲在地上,拿着小石子去打孟九,一打一个准,孟九长叫几声,却怎么都躲不开,只好悻悻地回到她身边,用脑袋去蹭她的脸,换取星点同情。
霍遇折了只手边的木芙蓉叶子,叼在嘴里,含笑看着她。
他伸展了一下长久没有动弹的右腿,真的很疼。
浑身没一处皮肉是好的,但他以为,只要死不了,没必要喊疼。
战场上喊疼是不会有人在意的,脆弱反倒招来杀身之祸。
他在她面前已经尊严全无了,对疼痛的非凡忍耐,是最后一点无用骄傲了。
亥时卿卿找到带她上船的人,那人一身船员的打扮,打量着担架上的霍遇。
“小兄弟,你家叔叔是个瘫子啊?”
“嗯。”她不愿多说。
船员还在看着霍遇,瞧这人生得深目高比,俊朗无比,竟是个瘫子,蓦地,那双紧阖的眼睛睁开,和他的目光正对上。
他说不出那双眼睛像什么,总之瞅得他发怵。
船上拉私客是很常见的事,他也是老手了,很快把这一行人带到底层的贮藏舱内,收了另一半铜钱再去领下一波客人。
船上本来就阴湿,贮藏舱里寒气逼人,孟九打了个哆嗦,卿卿蹲下来敲了敲霍遇的肩:“你醒一醒。”
他没睁开眼,反倒咳了两声,气若游丝,虚弱极了。
“霍遇!”
她一巴掌拍向他的脸,将他拍醒过来。
“卿卿,爷的腿上冷。”
“是伤口复发了吗?”
“好像发烧了,你摸摸爷的额头。”
她用手背去触他额头,又试了试自己额上的温度,没试出什么区别,索性勾着他的脖子将他额头抵在自己额头上。
她的皮肤好凉。
霍遇眼皮吃力地睁开,睫毛扫过她的眼皮。
“好端端怎么会发烧?”
“你和孟九晒一下午太阳,把我一个人放在树荫底下,快冷死了。”
“你也不晓得说,活该。忍不忍得住?”
“嗯。”
卿卿把他从担架上挪出来,又把担架上铺着的摊子拿出来盖在二人身上。
霍遇脑袋靠在她怀里面,不断往里面窜,汲取温暖。
他后脑勺触到一块异常柔软的地方,尽管浑身难受,还是噙起嘴角微微一笑。
他想自己这样子真像个找奶吃的婴孩。
不久后,又陆陆续续有人进到贮藏舱里,很快原本不大的贮藏舱挤满了人。
“爷当年打仗最艰苦的时候也没呆过这么差的地方,简直是牲口呆的。”他扯出笑容,原本是想开个玩笑。但他对自己似乎了解并不深,配之惯常的轻挑语气,还是像在冷笑。
卿卿寻思,病成这样了就不能少说两句?
“当年刚到北邙山时候我们就若能有这样的地方住就好了。”
后来盖了房子搭了帐篷,仍是许多人挤在一块地方,再后来,很多人都死了,地方渐渐宽敞,条件才好转了起来。
“爷给你唱曲儿,听不听?”
“病了就安静会儿不行么?”
“爷不喜欢安静……卿卿,你看咱们像不像患难夫妻?”
卿卿扫视一圈舱内乘客,有许多夫妻一起乘船的。
她怕孟九惊着别人,叫孟九藏在担架下面。孟九也是听话,很快趴在原地睡着,舱内舱外动静吵闹,没人听见孟九的鼾声。
卿卿不理霍遇,霍遇安静了一阵。
坐在对面的老媪盯着卿卿一阵笑,“小伙子,你们兄弟两也去夏陵呀?”
老婆婆是只身一人乘船的,想找个伴说话。
“我们是去乾溪的。”
“乾溪?那离夏陵还远呢。我去夏陵找我儿子,他在夏陵做生意,我去投奔他。”
看来这船是去夏陵了。
卿卿冲老媪一笑,“您儿子真有出息。”
“小本生意,刚刚置了宅地,勉强度日。这是你哥哥呐?”
她低头看着霍遇的睡颜,“嗯。”
“兄弟俩长得真俊。”
“我哥是挺俊的,我们村的姑娘都喜欢他呢。”
卿卿和老媪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船在江面上摇晃剧烈,霍遇睡了没多久就被晃醒了。
夜里贮藏室留着一盏灯,没人能睡着,有人第一次坐船,直接呕了出来,船舱很快充满馊味。
可也不能就此出去,大家都忍着,该干什么干什么。
过了这夜,一切都会好的。
“卿卿,冷。”他低声说着,毯子下的胳膊抱住卿卿的腰,卿卿皱眉挣开,小声说,“你干什么?”
“我冷。”
卿卿低头只见他嘴唇发白,她咬咬唇,“你只许抱着,不许做别的。”
快到二更天,老媪从抱负里拿出一块烧饼。
霍遇一天未进食,紧紧盯着那块干粮。
早知道这样,中午就该吃了那无味的包子。
老媪抬头看到一双渴望的眼睛,慈祥地一笑,将烧饼掰成两半,递给卿卿一块,“你们也饿了吧,我儿子也和你大哥一样的年纪,我就怕他在外面赶路的时候饿着,小伙子,快接着啊。”
曾经战俘营的食物异常珍贵,后来遇到霍遇,卿卿至少不曾发愁过饿肚子,再后来到洛川、永安,过得已经是锦衣玉食的日子里。
她很久没有因食物觉得难过。
“谢谢婆婆。”她接过半块烧饼,也不自己先吃,而是揪下一小块,味到霍遇嘴边。
他皱眉头,“嘴里头、舌头都还烂着,吃不了。”
卿卿那袖子抹了把泪,自己咬下一块烧饼,在嘴里嚼碎,再吐到手掌上,递到他面前。
他若不吃,便饿死得了。
她没想到,他低着头,舌尖伸出来,卷走她手心上嚼碎的食物。
他可是晋王,定中原、逐匈奴,号令千军的晋王。
卿卿又咬下一块烧饼,以这样的方式喂给他。
经咀嚼过的烧饼没有任何味道,若是别人给的,霍遇早已经一口啐过去了。可他没从卿卿的举动里觉察到任何羞辱的意味,他感受到了,她想让他活着。
真是可笑,他险些杀了她,她对他恨之入骨,这时却是她给他开了一条生路。
他眼里湿润,虽然她也许本心不是想对他好,但她为他,尽了所有。他在她面前已经没有了尊严、骄傲可言。
但那又如何呢?生死面前,她的面前,他什么都不想要了,只要她能这样抱着他、喂养他、给他一辈子温暖。
何谓温柔乡,原来不是豪华车室内,温酒相伴的绝色倾城,而是陋室中有一人不离不弃。
他吃力地笑了笑。
“我与卿卿,也算是相濡以沫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