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袖侧目望向床内悬挂的那两个竹雕玩偶,想起勤嫔曾跟她提及过的往事。
勤嫔轻声叹道:"人一旦得了顺势,就容易忽略掉许多最根本的东西,也往往是最危险的时候……"
怀袖不解道:"何故如此说?"
勤嫔继续道:"皇上怜惜我思家心切,便下诏令我爹入京为官,在此之前,我爹不过是一任小小的县令。"
怀袖道:"这是喜事啊!"
勤嫔牵唇哂道:"这的确是天降喜事,可你却忘了那句古话:福兮祸之所伏!"
怀袖听罢,不禁轻蹙起绣眉。
"我爹当时并未带着我娘同时进京,原本打算是想将这边都安排稳妥,再将我娘接来,可谁成想,这漫漫入京路,却成了我爹爹的黄泉路……"
怀袖闻听,险些将手中的茶盏跌落在地上,莹莹水眸凝注着泪水潸然的勤嫔。
勤嫔深深吸一口气,继续往下讲。
"路上伺候我爹的只有他衙门里的几个衙役和两个老家奴,才离了江南地界,一夜之间,十几个人皆被杀害,而我爹……人头竟不翼而飞……"
怀袖闻听此言,惊地倒抽一口凉气,伸手握住勤嫔冰冷枯瘦的手。
勤嫔却似麻木了一般,继续说道:"我收到爹的死讯,当即便哭地不省人事,当时我腹中已经怀了三个月的珠胎,皇上下诏令太医院所有太医力保我腹中胎儿。"
怀袖始终默默地听着,表面虽然平静,心内却似扣翻了五味瓶,个中滋味无以言表。
勤嫔的泪,悄无声息滑下消瘦的脸颊,落在怀袖手背上。
"我娘得知我爹的死讯,因悲伤过度,不出一月便也随着我爹去了,之后,家中搭灵棚吊唁,却不知为何灵棚中起了大火,我娘她……连个尸首都没留下……"
怀袖闻言,伸手臂拥住勤嫔颤抖如冬日枯叶的肩膀。
她无法想象勤嫔当时经受的那种痛失双亲,至亲骨肉,煞时天人永隔的锥心疼痛,若是换做自身,恐怕也无法承受……
勤嫔缓和了片刻心神,轻声道:"经历如此剧痛,我腹内的胎儿自是保不住了,之后流产又引起下红不尽的恶症,人几乎死了一回,等从鬼门关绕回来,御医却告知说我……此生再无法怀胎!"
怀袖听至此处,眼中一直滚着的泪再忍不住跌碎在裙衫上。
她不知道勤嫔当日究竟是如何挺过那段无比阴晦的日子,但怀袖也同时彻底明白了,为何如今的勤嫔会心如寒潭,再无波澜。
勤嫔似是说得累了,叫怀袖递过素茶喝了几口。
怀袖取了几个软枕垫在勤嫔背后,使其靠着更舒服些。
勤嫔略缓了片刻心神,抬起眉睫,眼波流离望着怀袖,温声轻语说道:"我给你说这半日的伤心往事,并不是叫你听了白跟我伤心一回,只是想以此为戒,劝解于你。"
怀袖知道勤嫔突然告诉这些隐痛内情,也必定是有掏心掏肺的话说与她,只认真听着。
"这辉煌宫墙之内,并不止我一个苦命人,你比我读的书多,自古宫闱多寂寞,冷情多出帝王家,这些粗浅的道理我自然不必与你多言,我只劝你一句:若你心里已有了人,务必早作打算!"
勤嫔说至此,眼中的殷殷诚笃劝诫之情令怀袖无法忽视,只是此言由勤嫔口中说出,着实令她大感惊诧。
怀袖反握住勤嫔的手,问道:"是不是月牙告诉你的?"
勤嫔浅笑却轻轻摇了摇头,笑道:"你平日那般细腻,没想到也有百密一疏的时候,你忘了那日我与你同去绛雪园?"
怀袖转念一想,方才反应过来,原来勤嫔是瞧见了她与官千翔,而方才,她一意以为勤嫔暗指之人是容若。
怀袖面色由惊诧转为平和,温声道:"岚儿,你误会了,我与千翔王爷并不是你想的那样,那日不过是我踩着雪失足打滑,他凑巧扶了我一把而已。"
勤嫔闻听怀袖如此说,忍不住蹙眉道:"可我看他待你的神情,却似对你有意……"
"那是你离着远,没瞧清楚,我与他当真没什么!"怀袖情急打断了勤嫔的话,不觉脸颊已滚过一阵热浪。
勤嫔见怀袖害羞起来,不觉漾起笑靥道:"怀儿害羞了,我不说便是,只是我觉着千翔王爷虽然只袭了爵位未入官途,人品倒也风流朗落,且外表倜傥,你与他……"
"你再说,我可走了!"怀袖面色飞霞,情急起身便要走。
勤嫔笑着将怀袖的手拉住道:"好了好了,我不说便是,瞧你,急地脖子都红了!"
怀袖重新坐回床沿,轻嗔道:"人家好容易来看你一回,你却絮叨起那些不相干的人来,成心怄我生气不成!"
勤嫔笑着缓缓坐起身,端起床几上的茶盏赔笑道:"是我的错,我亲手给你奉茶赔不是成不?"
怀袖原本并非真恼,见她如此,赶着将茶盏接下,颜色便又露出和悦。
勤嫔轻叹道:"不过说心里话,倒不是我心存嫉意,按理说你入后宫,得了宠,我在宫内也有个体己照应,只是我如今已陷入此境地,实在不愿意你入宫,皇恩盛宠时虽然是道不尽的锦绣繁华,可谁又能安保盛宠一世呢?"
怀袖点头道:"你的心思我明白,其实我心也是如此,只是我入宫时候归了太皇太后的慈宁宫,少不得挨满了两年的期限……"
俩人又聊了许多,怀袖方才起身回宫。
"我就不留你用膳了,我这儿眼下正经能使唤的人都没有,留你反倒委屈了你。"勤嫔沉声感叹。
怀袖听见此言,心感酸涩,道:"你只管调养身子,我回去打发人过来,缺什么,只管叫宫女太监们去我那儿取便是,只要我人还在宫内,能为你排解一日便是一日!"
勤嫔听闻怀袖如此暖心之言,忍不住又红了眼眶。
怀袖也不忍,匆匆别过,起身上了锦棉软轿回宫去了。
刚一回宫,便即刻打发福全,挑拣几个老实勤快的宫女太监送至勤嫔的娴茹宫,另将一应御赐的银丝木炭,几套未用过的蚕丝织锦缎被褥以及各色的干鲜果品,精致糕点等,装了几个食盒,一并送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