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逸一抬手,待顾劼枫上了马去,看着下面那依旧是不甚甘心的侍从首领,冷声道:“本宫才是太子,父皇的旨意,还轮不到丛将军一个外臣代为传达。”
那首领一愣,方欲言语,却只觉得颈项间狂风一掠,转眼间,只听‘当!’的一声,便是一阵冰凉。
待他回过神来,一柄利剑已经不偏不倚地插在了他颈侧,虽是未伤及他分毫,可这般角度,真真是如同架在他的脖子上!
这统领见状,生生冒出了一背的冷汗!惊得连头都忘了抬起,话也顾不得说了!
可是,那‘隆隆’的一阵马蹄声已经响起,这统领再回过神来,只见那一群人马已经扬长而去。
牧逸打着头阵策马飞驰。
平心而论,局势这般,心里最为着急的便是他。
看似安安稳稳的局面,母后却是告知于他,如今便是她,也只能在父皇神志不清的时候侍候一两个时辰,而他身为太子,竟是许久不曾见到父皇了!
他本是只想安安稳稳,孝敬父皇,等到到了自己继位那日,便当一个贤君,可谁知,如今形势使然,逼着他不得不逼宫!
此时此刻,南乔睿王爷玉竹因为肩胛受伤而被南国皇帝亲命送完平焦城中修养。
大营里,营帐里忽明忽暗,玉竹绑着一侧的肩膀,动作迟缓了些,却是屏退了侍从,依旧独自一人收拾着行装。
他的营帐周遭亦是无人,安静得紧。
旁人只道是睿王爷和沂王爷都有的怪癖,也并未多想。
许久许久,天色黯淡。
一个侍从行色匆匆,引着一个周身黑衣的人入了营帐去。
那人将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手里还拎着一个不小的包裹,可是依旧能瞧见他身形是偏瘦弱的,应当是个女子,这人走着,一路上小心得紧。
“夫人请进。”
行至那营帐口,那侍从恭敬的躬身行礼,请这来者入内。
这黑衣人点一点头,先将那包裹探入营帐中,随后才自己动身入内。
“夫人好生守时,这时候刚刚好。”玉竹一面搁下东西,一面笑了一笑扭过头去。
那黑衣人搁下了那包裹来,从衣袖中探出一双洁白柔嫩的手来,抬手才将那黑色斗篷的帽子摘下来,细看来,正是大将军夫人丰彩儿。
“王爷示下,妇人岂敢怠慢。”她说得恭恭敬敬,继而蹲身下去,将那包裹拆开来,露出里面的一个器物,那器物周遭皆是冰块,封冻得极好,便是那盖子处,也有精细的纹路咬合,一眼瞧上去,密不透风。
玉竹点点头,举步走上前来,垂首瞧着这器物,笑道:“夫人可是如小王所言?”
丰彩儿点点头,唇上没有几分血色:“不错,便是受伤乏血之日,也不曾忘记给王爷的罐子加血,如今恰恰好的。”
玉竹点点头,抬眼瞧了瞧她,又道:“小王听闻,前一阵子夫人逢着了一起美事,将军补了夫人一场大婚、一场洞房,恭喜夫人了,却不知夫人如今给在下的血,可是处子之血?”
丰彩儿一愣,继而低头看着那罐子,狠狠道:“怎的,王爷还信不过了?王爷若是信不过,不稀罕,妇人这便毁了这罐子去,也免得招大人不待见!”
玉竹闻言,忙陪笑道:“夫人言重了,玉竹的意思,不过是因为那一场圆房……”
丰彩儿的声音冷了七八度:“呵,我说不曾圆房,便是不曾,怎的,这大将军房中之事,王爷都要细细过问?难不成还要亲自验一验妇人?!”
玉竹一笑:“夫人哪里的话,便是夫人貌美,小王也断不敢有非分之想的,不过是心忧,故而问上一句罢了。”
丰彩儿哼了一声:“我恨她入骨,岂会放过一丝一毫擒她杀她的机会?王爷不必多想了。”
玉竹一笑,心里安了许多,拂手笑道:“如此甚好,若当真如此,小王定不让夫人失望,如今,还望夫人一试。”
丰彩儿沉了口气,表面上咄咄逼人,手心里却尽是虚汗。
“好。”
她反手取了个短匕出来,在自己的手臂上轻划出了个口子,对着那器物,任凭鲜血流淌。
“你且瞧。”
玉竹凝眉看去,只见丰彩儿殷红的血液成股留下,滴在那器物上,又恰恰好地融合了进去,整个过程浑然一套,不显生硬为何。
——不错,却是她的血了。
“夫人诚不我欺也。”玉竹低声叹了一句,拱手称是。
丰彩儿哼了一声,束好了伤口,收回手臂来:“自是不会诓骗于你,我为的是复仇,不知王爷为何要将妇人想得如此奸诈不堪。”
玉竹赔笑,留下这包裹来,又目送丰彩儿拢好了斗篷,匆匆离开。
一时间,他低头看着那器物,嘴角忽而扬起了一丝似有似无的、诡异的微笑。
如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且不说这小小的沂水一侧,便是这天下大势,被他玩弄于股掌之间,也不过须臾而已。
那些欠他的,是该一一偿还回来了。
次日正午后,沂水南侧军营里。
东风笑忽而一身冷汗自那榻上直起身子来,下意识地抚着自己的颈项,察觉到颈子完好依旧,头颅尚在,终松了口气,可回过神来,眉眼里却依旧满是落寞。
一旁,本是小心翼翼捣药的月婉见状,也是被她惊道,险些落了药碗。
“怎的……哎,醒了便好,醒了便好。”月婉赶忙搁下手头的一堆药冲上前来,小心翼翼地扶她躺下,仔仔细细地替她掖好被子。
“这边天气还没有那么暖和,小心莫要着了凉。”月婉执起帕子小心地替她擦着那额上的冷汗,依旧是喋喋不休地说着。
东风笑的嗓子哑了三分,眼圈红着,狠狠拽住月婉的袖子。
“他……他要……”
月婉闻言,面上的焦急也在一瞬间变成了凄楚。
两个女子此时此刻,仿佛皆是将之前的不愉快忘得一干二净,月婉忘却了嫉妒,东风笑也忘却了猜疑。
“月婉,他为什么要杀我啊……”
东风笑狠狠咬着唇角,眼泪却止不住地从眼眶里往外涌。
方才她以为她死了,可她分分明明做了一个梦。
她梦见她从苍鹭醒来的时候,背后的公子眉眼如画。
她梦见他在山前送她,她梦见他们在桂树下重逢,她梦见他和她一同度过那山坳里的雨里寒夜,她梦见他悉心地给她包扎,她在他怀里看见第二天的阳光……
她梦见他随她去罄都,在除夕夜里当着烟花给她同心结,在羊城以东,以身体为盾替她挡下那毒箭,然后裸着上身将她紧紧抱在怀里……
她梦见他们又去了那东女城,他告诉她如若留下,他就嫁给她,当个侧君也罢……
她梦见他们闹别扭,可他依旧在她精疲力竭的时候自那马下接了她,她梦见她悄悄探入他房中,在一出美人出浴里轻撩他的发……
她梦见他给她奏琴,还有那临别之吻。
她梦见了他和她,这一年里的所有所有美好的片段,可是临别那一吻后,一切零落而去,只留面前一个眸光冷清似冰雪的人,比剑指着她的咽喉。
然后他刺了下去,钻心得痛。
就此惊醒。
有时候世间最可怕的事,并非是不曾拥有,而是,曾经拥有。
没都没了,还偏偏在脑中存了个可悲的念想,让人困兽犹斗,让人期期艾艾。
月婉看着面前的女子生生将唇咬得滴血下来,抬手攥住了东风笑的手。
“别咬了……”她的声音近乎恳求。
见东风笑闭了眼睛松了口,月婉叹口气,转过身去取了温水来,却也在转身的一瞬间落了泪。
这边,东风笑捧着热水润了嗓子,那边,兵士也唤来了外面焦急等待着的韩聪和穆远。
东风笑抬了抬头,看着这面容焦急的二人,踟蹰了一二,张口道:
“我……没什么伤的,大哥二哥,笑笑……笑笑没用。”
穆远咬了咬牙,只是摇了摇头,一旁扶着他的兰若也默然低了头去。
“无事便好,无事便好……”半晌,穆远的声音才响了起来。
韩聪几步上前来,伸出左手手臂轻轻拍了拍东风笑的头,此时她还是一头凌乱的发。
“你这丫头,不该逞强的,乖乖呆在阵里,应当是大哥出去的。”他垂下眼来笑了,可那脸上刻的皆是沧桑。
东风笑心下一酸,苦笑,可眼角余光忽而瞧见了韩聪的右侧手臂,本来右侧的大臂上已经缠满了绷带,如今,竟是连小臂上也挂满了绷带。
她一愣,忽而踟蹰道:“大哥……你……”
她心里有一个可怕的猜测。
自己这条命,是大哥用右手为遮挡,救下来的!
韩聪一愣,回头瞧了瞧自己的手臂,微微一愣,又匆忙掩饰了去,只是笑:“不小心磕碰着,不妨事。”
东风笑拼命地摇了摇头,聪明如她,自然是明白,以玉辞的剑风,当场有能力救下她来的人,只有韩聪了,而他救她下来,也绝不可能轻而易举,或者说,玉辞刺向她颈项的一剑,需要有东西挡住,可是,她知道啊,韩大哥……是不带盾的。
“大哥……笑笑,欠你一命。”她咬着牙,狠狠说着,依旧忍不住地看向他的手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