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薄媚侧了侧头,没有停留。
自三年前至今,因为各种原因见过雍门轩几次。她每次都要叫她一声“阿苦”,大概是因为她与夙白长得相像的缘故,总令雍门轩想起故人。
头一年里听雍门轩讲起过,说她当年也曾到过云和山求学,司徒凉心也去过,他们与慕广韵和夙白都是同窗挚友。
薄媚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对自己说起这些。夙白已经死了,她与夙白是旧友,按理说应该像慕广韵一样,憎恨薄媚才对。因为夙白死时的情形,给任何人分析都会得出是薄媚与自己母亲串通一气痛下毒手的结论。可是雍门轩似乎不这样认为,她的态度有些难以琢磨。
薄媚也跟她耐心解释过,说夙白是她的姐姐,所以两人长得相像。但夙白才是阿苦,而她已经不在了。
雍门轩听过后,点头认可。但下一次见面还是要在她面前唤“阿苦”的名字。薄媚也就不再解释,任她去唤。雍门轩借她怀念故人,薄媚又何尝不愧疚难安。死去的那人,是她从小一起长大的阿白。说多了心痛,所以便不再理会。
明堂里祭过宗庙祖先,拜谒春官,薄媚披服青罗褕翟,十二名礼乐司女官托着她曳地的衣摆,被百官簇拥着走向旻元殿。旻元殿是执古宫的中央大殿,象征苍慕最高的权威与地位。
有典官站在祭台之上朗声念诵了一段《古礼》,薄媚站在万众瞩目中活活受了半个时辰的暴晒,脸颊都有些绯红。此时就非常羡慕一旁佩戴七旒玉冕的慕子衿,他本身脸就小,被头上冕板一遮就遮了个完完全全,太惬意了。好容易典官念完了,慕侯又开始发言。
要死不死的慕侯站的地方刚好是片阴凉。薄媚看得十分羡慕。
好容易慕侯发完言了,兼任乐正的胥梁又开始发言。他站的是方才慕侯站过的地方,所以仍是阴凉。
薄媚:……
而后慕侯亲自将一枚象征天音的上古龙骨制成的律管交到薄媚手里,正式委命薄媚为苍慕国春官大司乐。众臣顶礼膜拜。
眼看着慕侯和丞相胥梁也终于走到了烈日下,薄媚心里才平衡了一些。接过律管,转向臣民,高举过头,从容不迫:“乐,乃天籁,乃神圣,乃文明,乃礼法。乐,国之礼器。泱泱大国,不可无乐。钟鼓鼎盛,礼乐开化,方可彰显国威,方可万民一心。”
群臣叩首,万众呼应。
薄媚其实是有些心虚的。都不知道自己说了点啥,反正是照着当年乐邑的大司乐上任时的话说的。也就是她的乐律师傅庞修子。当年感觉师傅好有气势的样子,就默默把他的宣言背下来了。没想到有生之年还真派上用场了。
其实此次担任大司乐是薄媚心血来潮自告奋勇。因为这三年里,她发觉苍慕十分不重视乐律,宫廷之中没有乐班就算了,连个礼乐司也是礼、乐分治,乐部基本上形同虚设。而且这里居然将“大司乐”一职虚置了两百年,眼下只由当朝丞相胥梁兼任乐正,零星管理些必不可少的礼乐事宜。
薄媚感到不可思议,简直痛心疾首,于是写了份长长的谏书给慕侯,说国不可一日无乐,无乐之国等同于无灵魂,是很危险的事情。
其实她这样的思想是在乐邑尚乐的氛围里养成的,尤其她的父皇是个嗜乐如命的君王,师父庞修子又是本朝恢复乐府活动的第一推动者。
庞修子说过,礼崩乐坏,国之将摧。于是薄媚深信不疑。
但她并没觉得自己堪当大任,相国胥梁推举她为大司乐时,她还是很心虚的。虽然自幼习琴,也很爱好琢磨乐律古籍,但只是泛泛涉猎,一点儿也算不得精通。若是慕广韵在,她断然不敢妄任“大司乐”一职。不过现在慕广韵不在,全苍慕从上到下也找不出几个比她更擅长乐律之人了。于是安心受命。
说来也奇怪,古书上有记载,苍慕国曾是礼乐鼎盛之地,不知为何近年会如此衰微。而至于慕广韵,听说是因为他的母亲来自礼仪之邦——古国鸾洛,故而他在娘胎里就已深谙乐律之道。
当然,其中包含胡说八道的成分。但愿意相信的人,就觉得如此夸张也不为过。他琴弹得很好,当得起任何荒谬的称赞。
至于慕侯和苍慕群臣,对于薄媚担任“大司乐”一事,非但没有意见,还很喜闻乐见。因为自从三年前那场危机以来,他们深深感到薄媚是苍慕最可靠也最方便的保护神,须得小心供奉才是。试问天下还有谁,能不费一兵一卒逼退乐邑雄师千里?
所以千方百计想要留住她。没想到她自己倒宁愿留在执古宫中守活寡,三年没离过城门。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这一次她又主动提出要帮忙打理苍慕礼乐司,那真是再好不过,再大的官职也可以给她,只要她人在苍慕。
其实此前已经封过她一个少卜的身份,是在太卜之下另设的一个虚职,帮助管理历法星象,卜算天时吉凶。因为想着她是“岁黓公主”,号称岁星转世,担任这样一职很能服众。结果薄媚不大感兴趣,领了虚衔,无所事事。
当然,对苍慕来说,乐邑的兵马其实也算不上“雄师”,加上帝王日渐色令智昏,又胆小如鼠,若真要对峙,也未必谁胜谁负。但是,天下格局风云际会,轻举妄动只会为身后黄雀做了嫁衣。尚不是有所动作的时机。慕侯还是坚持贯彻他谨小慎微规行矩步的行事风格。
而薄媚,其实是茫然的。消沉了两年,才觉得,与其浑浑噩噩,不如做些事情。反正还活着,怎么样都要活下去不是。于是决定修整礼乐。不是为苍慕,不是为谁,是因为除了乐律,她再没什么感兴趣的事情。
典礼结束时,有内侍匆忙来报:“君上,白歌来人了。”
这还是三年来第一次听到“白歌”二字,薄媚偏了偏头,稍稍留心。
慕侯愈发苍老的声音中听不出悲喜:“所为何事?”
“他们说,公子要回国了。”
“哦?”慕侯顿了顿,“几时?”
“下月初。”
慕侯点点头,挥退内侍。转身继续同群臣言笑晏晏,不再提起。
三年前,乐邑退兵后不久,南渊便跨河进犯。其实是意料之中的,南渊国君野心勃勃,脾气狂暴,觊觎苍慕南部的铁矿山已经多时。兵乃国之根本,南渊若想开疆扩土、北上争霸,甚至进一步窥伺天下,第一步计划,必然是灭掉苍慕。一来南渊地处西南,由蛮族演化而来,西、南两边俱是蛮荒或天堑,无后顾之忧,可谓进可攻,退可守;二来北上中原,除了一些微不足道的小国之外,挡路的就只有一个位于怀风河东北岸与己相望的大国苍慕;三则苍慕国土与南渊几乎等大,而历史悠久,兵力雄厚,若能吞并,南渊便可一跃而成天下第一大国;最后最重要的一点,是,苍慕有全天下超过七成的铜铁矿山,也就是说,手握随时铸兵的特权,且几乎垄断了铸兵行业。
眼下大小国家,几乎每年都要从苍慕购置精良武器。甚至乐邑,也不例外。这样不仅使得苍慕日益富庶,而且还能促进其铜铁冶炼业的精进发展。虽说苍慕国君看起来胸无大略碌碌无为,但国家近七百年的经久不衰不容小觑。
如此大国,若不趁它动荡一举消灭,日后便只能是后患无穷。
故而当年听闻苍慕国世子惹恼了乐邑天子,两军在北方交战对垒,南渊便抓住时机跨河进犯起苍慕南岸边境。
而那时怀风河刚刚改道,原本可以抵御外敌的汹涌河流已然断截,南渊精兵轻而易举便跨过了旧河道。旧河道内正是大片受灾城镇,城防已破,到处狼藉,人员稀少,不堪一击。
一场恶战,绵延百里。
孟今古紧急调令各方守将,全力一击,才守得旧怀风河界未被击破。然而朝中毕竟不定,战事未占上风,南渊修整片刻,还欲再犯。幸而流火与东戈二国出手相助,逼退了南渊。
但说是出手相助,实则另两国也不想被牵扯入战事,故而只是拿着天子划定国界的诏令从中调和,劝诫威慑。南渊自知对战一国尚有胜算,但对战三国绝无可能。故而同意退兵并归还已占领的临河村落,条件是要苍慕交出一人作为质子。
彼时慕广韵和薄媚都重伤不醒,慕侯忌惮乐邑君威,废黜了慕广韵的世子之位,贬去封地白歌,十年不许归京。慕广韵刚一醒转,就带伤离开轩丘。随即传来南渊索要质子的消息,慕侯二话不说遣人半道拦了慕广韵送去南渊。
薄媚是在慕广韵离开轩丘那日醒的。然而全部过程,她没有任何表态。这是别人的家事国事,实在与她无关。她宁愿留在苍慕,只是因为心底的茫然和惶恐。
很多事情来得猝不及防,她需要想想清楚。关于母亲,关于夙白,关于慕广韵,关于一切被颠覆了的是是非非。
当然,她也深知,自己是维系苍慕与乐邑关系的一条重要线索。她不想看到战火丛生,无论关不关自己的事情。普天之下,都是薄氏子民。她这样认为。
若是放在从前,她绝不信父皇和母亲会在一怒之下派出不义之兵。但是自从经历了夙白的生死,见过母亲的狠绝,她不确定了。不回家,多少也是在与这样的母亲赌气。
慕广韵一去三年。若不是不久前南渊老国君暴毙,想来他也还不能有机会回国。
全国上下喜出望外,唯独两人不动声色——慕侯和薄媚。
听说质子回国是要先回京看望的,那么下月慕广韵就要回来了。薄媚很想问一句,然后呢?还走吗?不过无人可问。
一个月后,新招的三百名乐工已经编成了十二个乐班,有跟随典同学习乐器制造的,有跟随乐师学习乐律理论的,有跟随伶官学习歌咏唱诵的,还有习舞、习钟、习磬、习琴、习笙、习相和大曲的。总之,钟鼓管弦,各有分工,算是在苍慕王宫中把遗失多年的礼乐制度初步建立起来。
简直化腐朽为神奇。虽然目前只是起步。薄媚颇为满意,自己都要佩服自己了。
到了公子广韵归国的前一日,薄媚早早上床,整宿失眠。天明时才睡着。刚朦朦胧胧入了梦,眼见着一个看不清脸的人朝自己走来,漫天风雪中,他孑然一身,超然物外的气度。正要去分辨他的面孔,却感觉有人拼命晃她胳膊,好像还在耳边叽叽喳喳说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