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楚衣宫中除了薄媚,还剩了公玉侯王。因为公玉侯王是谋臣,不上战场。
送走去轩丘求援的信使,薄媚遇到了公玉侯王。薄媚有点奇怪,为什么他看起来漫不经心,一点也不担心战事。转念又想,他们这样的谋士,大概从不关心谁盛谁衰,一生辗转多国,只要有人肯养他们,就认其为君主。也许故国亡了,他们还会心安理得为敌国出谋划策鞍前马后。
他们这些人,聪明是绝顶聪明的,只是不讲忠诚。不由得有些鄙夷。
薄媚心生鄙夷,公玉侯王却全然不知。苦等前线消息的日子里,也许是没人陪着喝酒聊天太过苦闷,公玉侯王很爱跟薄媚“偶遇”,偶遇后总是屁颠屁颠跟着她,问一些奇怪的问题。
“小妹妹你还记得我吧?当年花前月下,我们在这里有过一次美妙的邂逅……”
薄媚:“……”
“小妹妹今年几岁?”
“……”
“着急走什么啊我又不是坏人……这样,我先自我介绍一下吧,我二十五岁,七月生人,五行缺钱,爱好酒肉……哎你别走啊,陪我聊聊……”公玉侯王跟在薄媚身后滔滔不绝,薄媚被烦得实在头大,却也懒得理他。公玉侯王笑她:“你看你总走来走去干什么?焦虑啊?”
焦虑个屁。是在甩你啊。这么明显都看不出来?
“啧啧啧怎么焦虑成这样呢?哦,我知道了,是在担心慕广韵?”
“……”薄媚语塞。公玉侯王却笑了:“不必担心,我向你保证,他此战必能凯旋而归。”
“你怎知?”
“反正我知道就对了。”公玉侯王故弄玄虚,“对了小妹妹,你是哪国人?”
“……我是乐邑人。”
“哦,对对对,我忘记了,岁黓公主是吧……”公玉侯王笑笑,“几月生辰来着?”
“腊月。”
“腊月,”公玉侯王点点头,看她的目光有些许深沉,“腊月好,腊月生的人,都很坚韧聪颖。不像我,生在夏月,一落地就热得跳脚,所以性子也就比较聒噪好动……”
薄媚差点笑了:“你聒噪不假……但是你看我聪颖吗?”
“看着还行啊。”
“那你看错了。”薄媚说,“我……平生就一个‘傻’字。”
“哦?”公玉侯王觉得好笑,“哪有人说自己傻的。”
“我记性不大好,总是忘东忘西,有时候连最最亲近的人都忘记了,有时候又突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说话也常常颠三倒四的,你说傻不傻?”
“傻。”公玉侯王笑说,看她一阵,又转眸去看天上残月,“是够傻的,天下人都知道你傻。”
“是么……”薄媚垂眼苦笑,“原来傻公主这么出名啊……”
天下人都知道,四年前,岁黓公主为一个男人与乐邑反目成仇。多么傻的人,才能做出这种事情来。公玉侯王又笑看她,看了半晌,没忍住似的,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喂,傻瓜——”
“大胆,无礼!”薄媚嫌恶地躲避,抬眼撞上他眼中柔柔目光,却一时有些恍惚……自己怎么不知不觉间,倒与他谈起话来了,好像熟识多年的朋友。而他的目光他的语调,也总觉得似曾相识。
“傻瓜,你既然知道自己傻,干嘛还要管这些是是非非?眼下风云际会,是他们野心家的舞台,什么王侯将相,什么家国天下,纷纷扰扰,过眼云烟。你说你傻,其实我又何尝不傻,既然傻,我们不理便是了。随心而活,逍遥一世多好,何必往肩上揽扛不动的重担……”公玉侯王长叹道,“哎,其实慕广韵有一句话,说的真是没错——生则尧舜,死则腐骨;生则桀纣,死则腐骨;且趣当生,奚遑死后!怕只怕……他说得出,却做不到。”
又叹道:“世人都哭着喊着要逍遥要浪荡,真正能做到的有几人?真能做到与世无争超然物外的,我敬他潇洒风流!怪只怪,有些人太贪婪,有些人太世俗,有些人太愚笨,有些人太聪明。这些人,都看不开。便是看得开,也难免放不下。尘世多牵绊,其实对于他们每一个人,我多少都可以理解。世间唯独你我,因为自认痴傻,所以无有多求,所以是最有潜力看得开的。苦大仇深是一世,逍遥快活也是一世。多少人想忘还不能忘呢!傻瓜,你不如放下执着,从此跟着我,我带你去游山玩水,放浪形骸,好不好?”
薄媚惊了惊,这这这、这人振振有词地讲着歪理,竟敢公然勾引她?!“我跟你走?”薄媚指一指自己鼻子,又指一指对方鼻子,心道,跟你走算怎么回事?私奔啊?
“对啊,跟我走。你若不嫌弃,当可称我一声‘大哥’。”
“……”这是花言巧语先认妹妹然后慢慢露出禽兽本性的套路么?当下便笑了,说:“你说得这般随意,可是你自己又何尝不是庸庸碌碌追逐名利?”
“我?追逐名利?”公玉侯王笑道,“你是说现在?给慕广韵做谋士?嗨,不过玩玩罢了。我动动嘴皮子,便可左右一些国家的兴亡,岂不是很有趣?但有朝一日,我若不想玩了,随时可以拂衣而去。”
“哼,”薄媚不屑,“生死存亡,这般儿戏,你自以为高明,其实何其残忍。”
“生死存亡本就是儿戏。”公玉侯王又要去摸薄媚脑袋,却被她毅然躲开,不禁失笑,“你还小,见过的生死太少。在这动荡年岁里,生死存亡,连儿戏都不如。根本是闹剧。我不过跳梁小丑,趁着生的年华狷狂一把,不枉来此一遭。你真当没有我,这世上便没有战争分歧,没有阴谋诡计,没有屠戮枉死了么?呵,该怎样的,还是怎样,甚至变本加厉。”
薄媚无言以对。望着公玉侯王,朗朗清风梳沐他稍显凌乱的发辫,眉宇是淡漠的,却带着一丝挥不去的悲哀。其实他说得何尝不是呢,生在这世间的每一个人,哪一个不是跳梁小丑,各自怀着小小的心思,梦想去做大大的事情。到头来心思不一,便有了矛盾,便起了纷争,便乱了。当整个世界都乱了,当野心昭然若揭,当命运被人主宰,就免不了生灵涂炭。其实最后又遂了谁的心意呢?不过都是跳梁小丑,只是……大家一起,演这出戏给谁看呢?
没有观众,命运罢了。
只是,许多事情,明白是一回事,活着又是另外一回事。活着总是充满各种羁绊的,不能了无牵挂,不能洒脱自由。
薄媚低垂眉眼,感觉目望见上沾惹了尘埃,有些模糊。拿下来擦了擦,才发现不是尘埃,而是细碎的划痕。仅剩了的一片白晶石,也是斑驳不堪了。是不是很应景呢。
“其实,说出来也许你不信。”公玉侯王淡声道,“我留在这里,是为了寻一个人。”
说完转头看薄媚,而薄媚也只是看着他,淡然的,不言不语。公玉侯王笑了:“我有时候真是佩服你的耐性。或者不是耐性,而是漠不关心。一般人听到这样的话,一定会紧接着问一句‘寻什么人’,可是你,什么也不问,什么也不说。”
“为什么要问呢?那是你的事情,你想说便会说,不想说便不说。”其实也有好奇心来着,只是刚刚走了下神,就忘了问……
“说的是啊。你看看,我就说吧,腊月生的孩子,性子沉稳坚韧。”公玉侯王枕着手臂仰倒在青草坪中,发梢自草尖承接了清晨未晞的露水,叹一声,道,“从前到底是谁在胡说八道,编造传言说你生性骄纵,蛮不讲理?分明二样。”
薄媚笑了。其实她确是有过胡搅蛮缠的阶段的,在无忧的年少岁月。可是人毕竟会长大,尤其是一个人独自长大,并亲身经历一些颠覆认知的事情,不坚韧都难。这样想着,口上却跟腔:“是啊,谁这么可恶,敢造我的谣。让我知道了,也要造造他的谣。”
公玉侯王“噗嗤”笑出声,笑完伸手道:“丫头,你的那半枚玉璧,借我看看。”
薄媚惊了惊,护在胸前:“你怎么知道我有玉璧?”
公玉侯王使劲眨眼,满脸的难以置信:“你……你真傻了?当年你我初遇,你不还差点打碎我那半枚玉璧么?”
“你也有半枚?”薄媚更加吃惊了,“你哪里得来的?原来是你抢走的!我就说呢,记得小时候玉璧还是完整的,怎么现在只剩了一半。可是你……何时动的手脚?我们从前并不认识的啊……”
“天地良心!谁拿了你的?那明明是我家传家宝啊!喏,你看——”公玉侯王自腰间解下那半枚玉璧,递给薄媚,狐疑道,“喂,傻瓜,看来你记性是真的很差啊,很差很差啊,还以为你就是那么一说呢……”
薄媚将他那一半与自己怀里的一半往一处拼了拼,无法契合,当场便纳罕起来,皱着眉看公玉侯王:“奇了怪了,怎么会是同边……”
“这东西……是你从小戴着的,还是后来谁赠与你的?”
“我从出生起便戴着。”薄媚认真回想,“而且它一直都是完整的。可是突然有一天,我一觉醒来,就发现它只剩一半了。”
“夙白也有半枚,与你我的对称相异。你知道么?”
“……你认得夙白?”蓦然提起这个名字,薄媚的心微微痛了一下。又感到奇怪。
“有过几面之缘。”公玉侯王道,“听说她是你的姐姐?”
“是。可是……她怎么会有?许是哪年哪月我掰了一半送她?后来却连自己也忘记了?嗯,也有可能……”
“所以说,这玉璧,本来是属于你的,而不是夙白?”
“是啊。”
“丫头,”公玉侯王顿了顿,不知想到什么,“你的母亲,是叫什么名字?”
“……怎么问起这个?”
“就问问。看看你长得像谁,这么漂亮。”
“姬夫人的名讳,你不曾听过?姬铭,‘铭心’的‘铭’。”想一想又说,“光听名字就听得出漂不漂亮?”
公玉侯王不答,只问:“确实是‘铭心’的‘铭’,而非‘千钧’的‘钧’?”
“确实。怎么?”
公玉侯王蹙眉不语,半晌才摇头:“无事,随便问问。”
随便问问吗?薄媚深感奇怪,却又无从追问。转念想了想,他的家族竟有与母亲家族一模一样的上古玉璧,是巧合还是另有渊源?又想到,他的玉璧怎么也只剩了一半?另一半呢?也送人了么?不过鉴于前面公玉侯王已经把她盛赞得淡然超脱不理世事,也就没好意思问起这句闲话八卦。
公玉侯王又看她良久,说了句:“或许我以后,要寻的是两个人了。也或许,是三个。”
出于同样的理由,薄媚强忍住没问他此言何意。
“罢了罢了,梦与我,谁是真——”
后来半个月里,知道薄媚关心战局,公玉侯王每日带着前线消息来找她闲聊。听他说,上柱国孟今古在开战的第三天便赶到了,带了三万中军。苍慕三军,上军由慕侯亲自统领,中军由上柱国统帅,下军由世子……原世子慕广韵统帅。如今同仇敌忾,三军中流砥柱之中军,自然义不容辞支援。
只是……薄媚感到奇怪,此去轩丘马不停蹄少说也有五天的路程,孟今古怎么来得这样之快?
战争前十日,南渊势头劲猛。十日之后,却突然溃不成军。苍慕二军对三军,竟一路长驱直入,攻下了南渊都城。公玉侯王说,那是因为南渊新君刚刚继位,朝中仍有一半支持废世子眄的势力。未能肃清朝政,就急于攻打实力相当之大国苍慕,军中很快便分为两派,主战与主和。有不少人憎恶新君残暴,拥护公子眄回国,于是军心不齐。我方只要集中精力将其打开破口,对方很快便溃不成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