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直都记得七岁那年,在乾元宫的偏殿,他为了捡风筝而去,却在偏殿的花园遇见干呕的云峥,那时候的云峥也是这样一身白衣,面若冠玉,因为干呕,一双水目聚满了眼泪,漂亮的像个受了气的女孩,那时候整个乾元宫都是太子的,太子在这里读书学习,在这里接受礼乐射御书数,而在年少的他和另外三位皇子的心里,云峥一直都是他们之中最幸福的那个。
直到那日,干呕的云峥回头看到炽焰的时候,水润的眸子里微微一愣,转而却是一股甜甜的笑意,看着他,云峥道:“炽焰……”
那日午后,他和云峥躲在偏殿的白玉台下,不管谁叫都不出声,而那个午后,炽焰才明白真正的云峥是如何的,云峥的脸越发惨白的时候,已经是他干呕的一个时辰之后了,原本云峥就净白的脸上越发的没了颜色,直到硬生生晕倒在炽焰怀里,直到他晕倒那一刻,依旧和炽焰道:“别出声。”
那日找太子的人找遍了整个乾元殿,甚至整个后宫都没找到失踪的太子,却没人知道那时候的太子云峥和炽焰就在乾元宫的白玉台下,而炽焰就这么抱着云峥在那玉台下又坐了整整两个时辰,云峥才又幽幽的醒过来,醒过来的云峥还是极虚弱,却依旧是一张漂亮的近乎精致的脸。
看着昏迷初醒的云峥,炽焰道:“你怎么了?”
勉强从炽焰怀里挣脱出来的云峥淡淡一笑道:“贪嘴,吃了不该吃的东西,炽焰,答应我,今天的事情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谁都不能说知道吗?”
看着云峥的双眸,炽焰点了点头,那是他第一次和云峥那么近距离的接触。少年的云峥身上有帝王才配用的龙诞香,那是身份和地位的象征,只是不知为什么,年少时那种看着云峥羡慕的感觉,在他坐在自己身边的那一刻突然荡然无存,转而的却是一种让人心疼的感觉。
少年的他并不知道什么是中毒,所以那日下午他不知道云峥体验着如何的痛,只记得云峥走前问他:“炽焰,你觉得公平吗?我只比你早生三日,三日,我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子,而你却注定只能是位居人下的臣子。”
那时候的他看着云峥愣了很久,不知道如何回答,亦不懂云峥为何要如此问,他回过神的时候,云峥已经离开,夕阳下,那背影单薄的惨烈,透着一种让人心疼的感觉。
那日他从乾元殿回正熹宫的没多久,太子患风寒的消息便传出,六处太医会诊,却足足让云峥在床上躺了半月,半月后风寒才去。而这件事到后来他才明白,那时候的云峥并非是风寒,他分明是中了毒的。
喝了一口已经冷掉的茶,炽焰和景轩说道:“你知道我当时的感觉吗,一丝一毫的嫉妒都没有,只是心疼,云峥在我之前出生,却是早产,皇后怀胎七月动了胎气,所以他本应在我之后出生,而他所经历的一切或许也应该是我该承受的,只是命运作祟,他降生为太子,因为早产,云峥自小就体弱多病,却在成长中一直备受摧残,即使是这样,他依旧总是那种耍无赖的笑,即使自己没理也会辩驳出自己的道理来,实在是无赖的很。”
说起云峥,炽焰眼中少了那种战场厮杀的血气,语调中多了几丝宠溺,而炽焰与太子之间的一切也并非那种剑拔弩张,反而他们之中有外人看不到的兄弟之情。
“因此,七年前,云峥才会以舅父造反为由求圣上发配你来边疆。”
“景轩其实生在帝王家也并非个个都是为了帝位,为了称霸天下为毕生所求的,有些东西是我们的宿命,即使想逃都逃不掉的宿命。
宿命,如今北掳言和,边关安宁,归朝之势,势在必行。若此时炽焰归朝,文宣帝年迈,朝中未立储君,炽焰必然是储君首选,也必然会成为众位皇子的公敌,那日后……
景轩突然明白,云峥为何在七年前就把炽焰送到边疆,云峥从七年前就开始布局,把一切他不想牵连进赌局中的人都送的远远地,而炽焰则是他最为牵挂的一个,所以他宁愿在送走炽焰的五年之后才造反,可云峥与炽焰之间又有怎样的关联。
茶盏中的雀舌已冷,端着茶盏的炽焰回过头正巧迎上景轩的双眸。那眸子像是洞察了一切的东西,却终究在缜密的推理中看到了破绽。
窗外是茫茫大漠,那日厮杀的血气还在,在盛世的京都,在泱泱江山的中心,他又能否逃开天下大任,被景轩所助的冷勋又会如何?不觉间脑中闪动起年少时的一切,红墙黄瓦,琉璃银雪,那些孩子们追着奔跑,都叫着他二哥,而云峥却一直唤他炽焰,而他也一直叫他云峥。
漆黑的一切,无尽的梦魇,当那双眸子从新迎来光芒,那声音道:“还没死?”
那是寂刃的声音,彻底睁开眼睛,进入视线的第一张脸就是寂刃的,依旧像年少时一样,从里到外带着一种高高在上的高傲。挣扎着想要坐起,见苍溪如此,寂刃又道:“你睡了十日,若二殿下因这十日而死……”
“不会……”
“为何不会?”那话问的犀利。
是呀,为何不会,他又能用什么去保证殿下不死,用自己的命吗?
见苍溪遁了许久,寂刃道:“所以从最开始我就说你不配成为一个影卫,一个影卫的中心是主子,而不是自己。”
转身那一霎,刚刚还在床上重病不起,差一口气就要死了的苍溪已然抓住了寂刃的手腕,然后是那种恶狠狠的声音:“我说过,我会成为最好的,最好的,我会让你死在我的刀下,你等着寂刃,你等着。”
没有回头那声音依旧带着一种不屑他说:“好,我等着。”
只是他们等得了,这个江山却等不了。
文宣二十五年十月,圣上下旨,北掳言和,边关太平,特命威震将军炽焰归朝授封。
圣旨一出,满朝哗然,这位离开京都整整七年的二殿下突然归来,时局不定的朝廷又会引起怎样的事端,明哲保身还是异军突起,如果异军突起又要拥立那位王子,朝中百官终究猜不透一颗帝王心。
而此时,京都的书堂内,听梅的声音伴着几丝俏皮,雪尽不为那些孩子上课的时候,听梅总是为那些孩子讲故事,无非就是那几个神鬼但每次却能讲出不同的味道,倒也是那丫头的灵巧。不觉那唇边挑起一抹嫣然的笑意。
见她笑,安靖道:“在笑什么。”
摇了摇头,她关上了那仿照东瀛韵味所造的小窗才道:“笑那个胡编乱造的丫头,可曾有了南溪的消息?”自那日安靖与她说了南溪失踪的事情,他们便再没见过,而近日安靖登门想必是与那事有关,看着面前那张俊秀的脸,雪尽淡淡地笑着,年少的安靖并非皇子中最出色的那一个,也并不似南泽一样俊秀,他却平庸得让人觉得真实,她一直以为所有人都会进入帝王之战,而安靖都不会,直到后来,她才明白,原来情真是一味要不得的毒。
安靖摇了摇头:“没有消息,才是最可怕的消息。”
看着安靖,雪尽道:“你知道她不会死?”
安靖点头:“我虽然对这个妹妹没有好感,但若此时她还活着,倒不如死了一了百了。”
“若是南溪死了,对你就少了很多的顾虑。”手中的茶具雪珂用的娴熟,那话也并非小女子说了生死这类的话却像是念诗词一样平淡。
安靖一笑:“什么都满不过你,南溪的事情我本早有耳闻,这事情中途出了差错,消息流到外面,若我找到南溪易会不会要她再说出什么,不管哪话对我是好还是坏。”
“安靖,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只是人命如此,若是越陷越深,对你,对你眼前之人半分好处都没有,又何况她也不想你这般活着。”那话与南溪之事毫无关系,只是那却是她最想与安靖说的。
安靖未语,今日他本为了二哥归朝之事儿而来,罢了,这样的时候总不是以他一己之力便能变天的。安靖才离开,那书堂外就又停下了一顶小轿,听梅见安靖离开,本就没性子教那些孩子知道书学礼的,便放了那些孩子独自玩耍。
来人身穿一身水蓝色的长衫,那张脸俊得仿若初开的水莲,竟比女子还雅致些,见第一眼听梅便傻了眼,那男子却径直走向了雪尽,像是老友相见一样,嘴角挂着一抹淡淡的笑。
而雪尽却终究是那一双淡淡的眸子,就如年少时他第一次见到一样,他在帝王眼中见到的是江山,在朝臣眼中见到的是权势,而在雪尽的眼中,他看到的就只有他自己。
看着雪尽蓝衣少年道:“在下薛言之,问柳小姐安好。”
看着一身水蓝长衫的男子,听梅不觉有些震惊,他竟然就是薛言之,而他还与小姐相识……
看着淡笑的薛言之,雪尽道:“请吧……”
就像她想的一样,炽焰归朝,牵动了太多人的心,而硕大一个后宫也没有一张倾城绝色的脸能打探出一丝毫的消息。如今的内宫已被大臣们戏称为铁桶,密不透风。关了那沾宣的木门,雪尽想,若是炽焰回来,景轩,冷勋必然会归来,到时候的京都又会是什么样子……
一扇木门,隔着的并非院子与屋内,而是书堂与家国。
而那日午后自安靖离开,在那小小的沾宣,薛言之与雪尽竟然坐了整整两个时辰,而看着这一切的雪珂微微的皱着眉头,殿下重病,今日梦中又念到了那两个字,所以她又来了。
雪珂离开的时候已如夕阳日落,送薛言之离开的雪尽不觉抬头望去,夕阳惨烈,只是那在夕阳下有个瘦弱的身影,如今正像猫一样自那树中房檐跃去,这已经是她第三次看她的身影了,灵动的就像一只猫。见到那身影,刚刚与薛言之所说的一切竟然在心里淡淡化去,
就在众位大臣以为,威震将军归朝定会引起一场内斗的候,从边关八百里加急的奏折呈到文宣帝面前。
文宣二十五年十一月,威震将军炽焰请旨,函曰:儿臣炽焰,拜请父皇龙体康健,八月儿臣应战北掳重伤,已卧床一月有余,因伤过重,不宜行动,恐月末归京之事有延,遂请父皇旨,允臣半年后归京,臣恭谢天恩,伏乞睿断。
文宣帝朱批:准,吾儿小心身体。
圣上恩准的消息三日后传回边疆,接到消息的炽焰望着东方渐渐升起的太阳与身边的无双道:“半年时间,我能求的也只有这半年的安宁了。”
“这不是你的错,江山已经到了如此。”
那夜,她在帐外全都听到了,景轩坐在椅子上,炽焰站在帐内,一声上的叹息,接到圣旨的时候炽焰站在点将台,七万精兵吼着:天朝必胜,国泰民安。那是他重伤后第一次站在那里,恢弘的气势,让炽焰重新又找回那种策马而战,血雨腥风的感觉,可这一切即将离他而去,他要真正面对一个没有硝烟的战场,而那个战场上的敌人是他不忍下手的兄弟和至亲之人。所以他害怕那个战场。
景轩看着手里的圣旨道:“这算什么,归朝受封,真是有意思。”说罢一个抬手,圣旨落入了火盆之中。
看着落入火盆的圣旨,炽焰苦涩一笑:“这不正是你想要看到的吗?”
景轩扶着手上狐裘柔软的毛道:“若你们少年心性,不谙世事,又岂是我想什么便有什么的。”
炽焰未在说别的,屋内静了许久,许久之后他才到:“今日探子来报,京内一切太平,只是南泽前些日子被刺,险些丧命。”
“南泽遇刺。”景轩回过头,略带疑惑的双眸看着炽焰。炽焰点头:“消息不会错。”
“冷勋出京,如今京城只有安靖与南泽在争,若行刺南泽的是安靖的人,那安靖就太蠢了,若不是很可能京都还暗藏着另一股势力。”
“另一股势力?”
景轩抬头:“对,一个可以在最后决定谁是天下之主的势力,两百年前,哲宗夺嫡之战中,一股暗藏在江湖中的势力异军突起,让最不被看好的哲宗坐拥天下,这样暗藏的势力是最不容小觑的。”
炽焰惊道:“苏长歌?”
“对,苏长歌。”那口气出奇的坚定,又出奇的认真,对,苏长歌。
那个近乎于神话的男人曾经塑造了一个江湖的盛世,至今若有人说起曾经的山河,仍旧会激起心中的一份热血,只是如今的山河已然融化在这泱泱的江山之中,传说山河乃是一股暗藏的势力,若有人号令山河而起,曾经追随苏长歌隐匿于市的山河会瞬间崛起。
看着炽焰的表情,景轩一笑道:“放心,那已经是苏家的另一段辉煌了,山河不会重演。”
他虽没见过苏长歌,但是苏镜却说,在没见过比他更单纯的心,为了一个女人的一句话就创造了山河,更造就了之后江山的走向,当他把江山送到那个女人手里的时候,女人却嫁给了别人,苏长歌也不恼,只是死心塌地守护着这个江山,直到有一天山河瓦解,而他亦下落不明。
“你……”身后的声音吓了偷听着大帐声音的人一跳。
回过头竟然是冷勋,看到站在身后的无双,那脸像是少年时做了错事一样窘的的红红的。
明月当空,塞外的月亮很圆,清冷的月光下,无双看着远处的圆月,而冷勋看着望着圆月的她:“这些年过的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