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年前的一切。
“传姑苏城外有座寒山寺,前人曾为寒山寺写诗,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不觉一切又回到了那年,回到了那年雨夜那往寒山寺去的小船上,老者精神矍铄,一双睿目让人胆寒,看着老者,一身便装的文宣帝望着远处,他终于找到了。
那年的文宣帝不过而立之年对江山之事充满霸气,即位之后,他兢兢业业,勤政事,远小人,只是江山终究比不过先帝的江山,为了名垂青史,为了让太和重现昨日的辉煌,他开始寻找那个传说中的苏家,从登基他便开始找,足足找了六年,他找了苏镜六年,只是为了让他的江山也有一个苏家人,也能让他的江山,有属于他文宣帝的盛世。
可却事宜愿为,看着苏镜的背影,文宣帝道:“当年若没有苏家,亦不会有我如今的太和王朝。”
苏镜微微一笑,那样的笑容与如今面前的景轩脸上带的笑容那般相似,苏镜道:“那是天佑太和,并非苏家之事。”
文宣帝摸索着手中的玉环,目中却是一丝阴冷:“先生客气了,自古天下与苏家密不可分,有苏家在的江山必定是盛世的天下。”
苏镜不语,文宣帝又道:“为何先生不……”那话还没出口,苏镜就道:“自古,苏家遵循天命,助帝王伟岸,历朝历代,苏家隐匿在帝王之后,策谋江山,书记史书。已然成了定数,苏家若不愿意,历代帝王皆未曾引过苏家智者出山。所以苏镜也不能破先祖之例。”言下之意便是苏家若不愿,任是何人来都不可改变的。
摸着手里的玉环,文宣帝又道:“难道先生愿意舍弃骨肉亲情?”
苏镜回过头,目中闪过一丝冷意:“倘若这江山没了苏家,圣上又会如何。难道凭借一己之力就不能得江山盛世嘛?圣上,有苏家的天下是盛世,亦可以是乱世。苏家谋江山为泱泱天下的百姓,苏家若谋帝王便是江山易主之时。”
看着苏镜,文宣帝笑道:“你若不愿,朕不强求,只要你交出江山策,朕给你你苏家所想要的隐匿。”那时江山策的秘密还只是在历代帝王只见流传,毕竟若有了那本书,帝王就不会再执着于苏家,而苏家便与江山的一切再无瓜葛,一切的盛世就成了帝王自己所塑造的伟岸。而苏家就注定不会再出现在这样的伟岸之中,成为超越帝王盛世的家族。
苏镜不语只是微微的笑,文宣帝看着那笑手攥得紧紧的他费尽十年终究找到隐匿的苏家人,他早已想到苏家不愿出山,所以在寻苏镜来的时候就派人围了苏家的乱红山庄,若苏镜不愿,乱红山庄一个活口也不会留下。
“圣上愿意如何便如何吧,苏家既可以策江山,亦可以毁了这江山。”说罢清瘦的老者转身离开。
文宣帝怒道:“你当真?”
苏镜仍不回头,一步一步往前走,东厢的少年惊讶的看着祖父的背影就那样消失在了茫茫的夜中,乱红山庄百余口,怎么能这样?
看着苏镜走远,文宣帝愣住,他不信苏家人这么漠视生命,百余口,苏家不是以百姓为根基吗,这百余口他就这么舍弃了……
“苏镜,你再走一朕,朕就下旨……”
老者还在往前走,冰冷的雨水顺势而下,一点一点那身影彻底消失在了茫茫的夜幕中,而大雨之中文宣帝大声的吼叫着,他不过是想成为一个好皇帝,想造福天下的,为何苏家不肯助他,为什么,小石台上,雨越来越大。冰冷的雨水一点一点击碎了那颗称霸天下的心。
乱红山庄的火烧了整整三天,文宣帝就站在对面的小楼看着那场大火,德生不语恭敬的守护在文宣帝身边,文宣帝看着苏镜回了乱红山庄,他进去以后整个乱红山庄再没出来一个人,多少人就这么不明不白的葬身火海。没人计算,像是上一刻山庄里还有人念着:“举世混浊而我独清,众人皆醉而我独醒,是以见放。”
没有尖叫,甚至连说话的声音都没有,顷刻间整个姑苏城外最大的山庄成为灰烬,唯独活下来的只有那个被祖父带着一同去寒山寺的少年与小厮。
看着景轩,文宣帝道:“他做了一个局,让朕,朕的子嗣都前仆后继的为他卖命,可他为了什么,为了什么可以无视这个江山,无视苏家所历来遵从的天命。”
是呀,他为了什么把这个江山搅动的风云四起,为了什么可以做这个家族千百年来唯一的背叛者,唯一的耻辱……不觉那眸子挂上了一抹恨意,像是有说不尽的话定格在了那双眸子里。
童年的一切在敦厚的檀香中又回到了眼前。
白衣似雪,几只枯败的梅花开在那白衣上,幼年的他拉着还不满三岁的雪珂偷偷望着内堂的人,他年幼时候苏镜不好客,所以乱红山庄鲜少有客人,更少有这样不递拜帖就这么径直的来去的客人,所以他好奇那人是谁,所以拉着雪珂去看。
那人回过头的时候,年少的他惊呆了,净白的脸上,眉目清秀,一头黑发被白玉束在头上,一双琉璃一样的眼睛散着一股黑洞般的光,那张脸在之后很久他都记得,漂亮的仿若谪仙让人看一眼就不忍挪开眼睛,似是看到了他们,那目光柔和了很多,才要招手,后堂便传来一阵脚步。
他和雪珂再抬头的时候,祖父已经从内堂出来,一身青灰色的长衫,与那来人的白衣想必多了几分世俗,而那白衣人则像个出尘不染的仙。
“你来干什么……”
淡淡一笑,白衣人道:“你说过,如果我乐意,就可以回来,再说这也并非你一个人的苏家。”
“你……”
依旧是一抹清雅的笑,白衣人又道:“气大伤身,再说,为我,也不值得。”
“孽障……”
“孽障,孽障……”喃喃的念着那两个字,漂亮的白衣人自嘲的道:“在你眼里,我永远都不能成才,我永远是个背叛了这个家族,让这个天下动荡不安的祸因,可我又为了什么,凭什么,我们生在同一个家族,别人的名字就能名垂青史,而我的却不能,我比那些留在历史上的祖先差在哪?”
抬起头,不过天命之年的苏镜道:“苏家的天下,讲求天时地利人和,你得地利人和,却未曾生在一个好时机,如若你降生,天下就动荡不安,那你自然会成为这个家族的骄傲,可以尽你所能平定这个天下,可如今天下安康,万民富足,这样的世道苏家是要隐匿的,所,夕白,别再执着了,回来,把你的聪明用在教养那些孩子身上……”
“如果我说不呢……”那声音依旧清丽,仿佛比姑苏城里那个唱戏的那个姓张的戏子的声音还好听。
而苏镜的声音却冷得让人胆寒:“那就别怪我不念骨肉亲情。”
没有说话,硕大的大厅变得鸦雀无声,而他和雪珂就这么巴望的看着,直到男人又回过头,雪珂才高兴地笑了起来,那晚白衣的客人留在了乱红山庄,而那晚也是他最后一次再见雪珂,他再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满山庄找雪珂都在找不到,直到找到祖父那,祖父才说:“昨日来的人把雪珂带走了。”
“为什么?”年少的他倔强固执,还并不懂得苏家人骨子里的那种隐匿的智慧。
看着他,苏镜道:“或许是为了多年之后的报仇,亦或者颠覆,景轩日后你要学习的东西,要比你往常所学的要难得多,而这些知识在某一天会把你推到一个接近巅峰的位置,也可能在多年之后陪着你变成黄土,你还愿意吗?”
没有回答,倔强的小脸依旧固执的道:“那雪珂还会回来吗?”
摇了摇头,苏镜道:“这,我也不知道。”
昨夜他走的时候只说,两个孩子我要带走一个。
看着个白色的背影,苏镜失神了很久,这么多年,他终究还是没有看懂这个唯一的儿子,他想的是什么,他心里又是如何的孤寂,或许正因为这么多年的莫不关系,所以,所以才在二十多年之后的今日,没办法把他掌控在手里。
“夕白……”
“我并不想让我的孩子经历和我一样的人生,我要他们敢爱敢恨,敢冲出那个姓氏,那个家族所带来的禁锢,所以,景轩和雪珂,我一定要带走一个。”
苏家要有承继的人,所以在雪珂与景轩之间,他留下了景轩,而夕白带走了雪珂。
而这么多年,为了乱红山庄那惨死的几百口,他隐忍在柳家学习着苏家策划江山的谋略,也无时无刻不在等着雪珂,或许就是命,他算计了这个天下,也终究没有算计过命运,而他也真的是,赢了天下,却输了她。
许久西厢那个如血一样红的背影才道:“不管如何,乱红山庄百余口性命是因你才死的,而我发誓,一定要报仇。”
喃呢了最后一句经文,文宣帝道:“你到底是谁。”那语调就像问德生一样,你到底是谁。
回过头,一头黑发配着红衣的景轩道:“我姓苏叫苏童,字景轩,那是苏夕白为我取的名字。”苏夕白,三个字,景轩说的凛冽。
回过头一双锐目望着文宣帝他又道:“圣上还记得苏镜在寒山寺和圣上说过什么吗?”
景轩道:“苏镜说,苏家谋江山为黎民百姓,苏家谋帝王便是江山易主之时。”那声音冷涩,景轩顿了顿又道:“从我看着大火吞灭乱红山庄的一切的时候,我就发誓让太和王朝的一切化为乌有。不管这一切是否牵扯了苏夕白,我也要让这个江山朝代成为历史。”那声音还是很淡,在听不出任何情感与执着。
“苏家可成帝王之事,亦可灭帝王之势。苏家之所以不愿牵扯到江山易主,是不愿强求宿命,如今的我亦是如此,我和你说这番话是想要你明白,我要江山道如此地步,并非是苏家所为,乃是我苏童为乱红山庄惨死的那些孤儿报仇,而并非苏家谋划江山,江山易主,朝代变更本就不是苏家可以改变的了的。记得是你让太和江山到了如此,而并非是我。”
说到这里,他回头去看文宣帝,听着这一切的文宣帝像是一霎就老了,眉眼都没了精神。看着凄苦的文宣帝,景轩目中闪过很多的人影,太子,炽焰,安靖,南泽,冷勋,若没有这场江山之战,若他们兄弟相亲相爱,如今的天下又会是什么样子?他想不到,因为从那个人背叛苏家开始,这个江山就已经被摆在了赌桌上,不是输赢,就是成败。
推开西厢的门,内里伴着香烛气的依旧是文宣帝喃呢的经书,这么多年,他争霸天下,他谋划幼子,做了一切伟岸又决绝的缺德事,却从没有安安静静念过一次经,而此时念着经文,闻着敦厚的佛香,那帝王之气被散的一丝一毫都不剩,如今这静安寺只剩下一个修行僧,而在没有什么帝王了。
而此时站在西厢角落里的身影,轻巧的就像是纱帐,看着文宣帝读经的背影,拳头攥的紧紧地,精致的眸子充满了杀意。
许久,那攥紧的双拳松开,而那眸子也化掉了戾气。
转头离开的时候,那刚刚还喃呢经文的帝王的声音道:“我错了……”
三个字,让那颗动荡了整整二十多年的心,一霎就散了,而这么多年的忍辱负重,仿佛在那一刻有了回报,没有说话,就像来的时候一样,他依旧静悄悄的离开了,而硕大的西厢,除了那一身的沉香木的味道,他只留下了,一滴化在青石板上的泪痕。
离开静安寺的马车上,景轩轻轻的闭着双眼,四周的一切都安静了,望着闭着双眸景轩,薛言之也未曾说话,所有的声音,只有马车的车轮撵着地面发出的隆隆的音调。他知道外人所不知的事情有很多,而不知道苏家的事情更多,对这个天下来说,苏家是救世之臣。若这样的救世之臣总是在总是有,江山又有何危机感,所以苏家在盛世后选择隐匿,待乱世之后在突起,苏家之事父传子,子在继续往后传。历朝历代生生不息,而真正策谋天下的人却并不多,苏镜说过,苏家历来只塑造两种人,一种是谋江山的智事,另一种是隐匿江山的隐者,而他是后者,所以从出生他便没有策谋江山的权利,而如今做出这一切也是,也是被一双背叛的手送到本不该有的江山之乱上,所以对那个家族来说,他亦是个叛逆,这个家族需要的是像苏镜,苏轩,苏妄言这样的人,他们如不羁的风,却最终在平定江山之乱,与了这帝国千秋盛世之后便隐匿起来,可他却不然,他谋划了本不该谋划的江山,让平定的江山卷进夺嫡之战,而这早已背弃了苏家为万民而弃自己的家风,可那种见证了一切,想要报复的恨,还有那背地里牵扯的手,颠覆了他的整个人生。
而他如今只求,最后一句,他赢了。赢了那从小就离他而去,却操纵了他整个人生的父亲。
小马车奔走在山水如画的山林之中的时候,内功的宣德殿,才被封为太子的冷勋,看着面前那三个锦盒已然发了一个时辰的呆,满眼的血红,眼睛似乎要看出了血。直到一声狂吼,血溅了四处。
而这么多年,流熏从没见冷勋那样恨过,像是眼里带了刀,想要杀死能杀的所有的人。而他亦是第一次离他这么远,看着他发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