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剑山庄客苑客房。
鸢尾香安静的在兽型金炉里燃烧,房间内室,摆着一张檀香木的雕花床,床沿挂着薰香的描金绣帐,满室的宁谧安详。
然而床上的女子却睡得不甚安稳,她的长发蜿蜒在玉石枕上,一支坠有铃铛的发簪斜斜地插在发丝之中。她的手此时却紧紧攥住锦被的一角儿,似乎又陷入梦境之中。冷汗滑过额上的朱砂,这女子正是莫宁儿。
宁儿,过来……
是谁在叫自己呢?这样温柔的声音,这样熟悉的语调……宁儿有些呆滞地转头去望,那坐在小轩窗边微笑对她的,穿着淡绿衫子女子,笑容清浅而恬淡,可不正是娘亲?
可是……是梦吧,自己一定是又做梦了……不然,怎么会又回到了六岁之前与母亲所住的小小院落?
宁儿,娘在叫你呢……女子冲她轻轻招手。
梦境清晰得如同现实,宁儿张了张嘴想要应她,可是却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不由自主的迈步想要奔过去,却不知怎么,脚下生生被什么绊倒,膝盖磕在院子里的石板地上。
其实也不是怎样疼,可是她却哇地哭出来。
每次她哭闹的时候,娘就会将她抱进怀里,然后轻轻哄她……娘说,宁儿不哭,宁儿乖,宁儿是娘的心头肉……宁儿、宁儿、宁儿……念到最后,娘的眼泪扑簌簌流下,而她,却会在娘香香的怀抱里睡去。
哗啦啦……
门外一阵声响让她从娘亲的怀抱里醒了来,娘抱了她起身去开院门。
门外,站着一个好老好老的老和尚。
老和尚说,阿弥陀佛,女施主可否施舍一些斋饭。
大师请稍等。她从娘亲怀里下了地,听见娘这样说,然后看着娘进了小小的灶房。
宁儿仰着头好奇地打量着面前的老和尚。他长长的白胡子飘在胸前,衣服灰灰暗暗,手执着一支长长的杖。方才那哗啦啦的声音就是他摇晃锡杖所发出的。
她伸手拽拽老和尚的袍子,问,你从哪里来的?
老和尚冲她微微笑了,说,从很远的地方来呀。
很远的地方呀……她懂,每次她问娘,那个自己从没见过的爹去了哪里,娘总会摸摸她的头说,爹去了很远的地方。于是她问老和尚,那,你要去哪里?
去该去的地方啊。
老和尚俯下身来,端详她一张粉雕玉琢的小脸儿。
她有些害羞的笑了,但听了老和尚的话,这次她却不懂了,又问,什么是该去的地方?
老和尚呵呵笑了,眼里有着彼时她还不懂的悲悯和怜惜,说,何来何往。
寒舍简陋,这些素菜请大师勉强用罢。娘说着,端了一碗素菜出来给了老和尚。
老和尚谢了接过,又低头看了看她,对娘说,这位小施主本是富贵之相,若在朝必为帝后,在野也为人杰。可是……飞廉入命,若遇七杀、破军、贪狼凶星主命之人……便注定动荡难安啊……
老和尚啰啰嗦嗦说了这许多,她一个字也听不懂。却见娘脸上表情变了变,又问老和尚,可有得解?
老和尚慢慢摇头,良久才道,若安于平淡,则顺遂一生。
她看见娘听见这句话之后轻轻舒了口气,然后送走了老和尚。
宁儿……娘蹲下身来看着她,说,我可怜的孩子,都是娘的错……
娘亲柔软芳香的手抚摸着她的小脸儿,喃喃说着……
娘终究还是,给你取错了名字……
她听着娘这样幽怨叹息一样的话语,第一次察觉出,娘亲心底里潜埋的哀伤长出了枝桠。然后娘不再跟她说话,一个人走进房去了。
宁儿一个人站在院里,看着向那未关严的小小院门,这门,关住了她们母女,也关住了院外的一树春花。那枝头最大、最艳的花儿,每年都会开,她想了好久,可是娘从来不许她出了这个小小院落。
然而此时,斑驳的院门敞开的那条缝隙,似乎引诱着她去将它张开。
她实在、实在太想要那朵最高处的花儿。
于是再不犹豫,轻轻打开院门,迈了出去。那树便在院前,她几步走了过去,抬头看着它,可她太小,太矮,根本够不到那花儿。
想要吗?
她听见身后有人这样问。
转过身,看见一个好高的少年,狭长的凤眼带着璀璨的光芒,就那样低头瞅着她。
你要摘给我吗?她问。
少年没有答话,却一纵身从枝头轻巧掐下了那朵花。
给我给我!她伸手去向他要,他却将花儿举得高了,说道,你要拿东西跟我交换,我才给你。
她撅起嘴来,不说话,因为知道自己没有可以用来交换的东西。
少年弯下腰来,一双凤眼里含了隐隐的笑,说,这朵花你拿去,若以后你我再相见,你便用最珍贵的东西来还我,可好?
那时她太小,不明白承诺的意义。
于是她点头,含着小小指头,伸手去从少年手里接那朵朝思暮想的花儿。
他却捏着梗犹不撒手。她抬头去看他的脸,他眯眼盯着她清灵绝丽的小脸儿,看着她檀黑大眼里映出他的身形,半晌才松了手。
她接过花,迟疑了一下,然后后退了两步,冷不防地飞快转身,从他的视线中远远逃开。直到她关了院门逃回自己的房里,眼前似乎还能见到少年那双向院内张望的凤眼。
宁儿!她听见娘在旁边的厢房里焦急地唤她,于是匆匆将花儿放在桌上,拉开房门跑了出去……
后来那朵花儿不知怎么被她弄丢了,她从此想了它好久好久,却也再没见过像那朵一样艳、一样美的花儿了。
那之后不久,娘便病了。又过了一年,她五岁了。
时日越久,娘的病越发的不好起来。忽然有一天,小小院落里来了一个男人,跟他一起来的还有满院子穿着盔甲的兵士。
她有些怕,一直依在娘的床边,紧紧握着娘亲的手。男人只在娘亲的床边站了一会,又看了她一眼,问,孩子叫什么?
娘看着他时的眼神很深很深,说,叫宁儿,莫宁儿。
男人点了点头,便如来时般匆匆离开了。
她望着娘亲苍白带着病弱颜色的脸,那时的她,还不会形容娘亲脸上的表情。
直到她读了书习了字,才发现,万、念、俱、灰,是最好的形容。
又过了几天,家里来了一个左脸上有长长刀疤的人,娘用微弱的声音告诉她,这是娘亲的亲哥哥,让她叫舅舅。
于是她乖乖巧巧的叫了声,舅舅。
那男人抱起她,她忽然觉得这个被她叫做“舅舅”的男人,是真心实意对娘好的。她垂了眼偷偷去看他的脸,心里有些怕,却终究忍不住,伸手摸了摸那凸起的,鲜红的新疤痕。
宁儿。娘对她说,你去灶间给舅舅倒杯茶来罢。
她应声去了,添柴、生火、煮水。铜壶里的水开了,她吃力地垫着白布,从灶台上取下那与她半身差不多高的铜壶。刚刚走到院里,就听舅舅凄怆的声音大喊了一声——芸萱!
她骇了一跳,手中铜壶烫了手,当啷一声掉在地上,滚烫的水洒了一地……蜿蜒的水渍在地上流淌,向蛇一样向她逼过来……
后来……后来呢?后来的一段时日她过得混乱无比,有白幡,有灵堂,有牌位,有灼热的火盆和黄色的纸钱……舅舅沉重的叹息和她看不懂的眼神……后来,后来一个年长的女人见了娘的排位,哭的好伤心好伤心,和她同来的一个十几岁的男孩子站在不远处,清俊的眸子里有浅浅的温暖………
人们一个一个在她的年华里来了又离去,有些她记住,有些她忘却,再后来……再后来她就那么长大了。
然而十年之前的那朵花儿,却依旧在风露往事里,绽成带着苦涩与芬芳的迷梦。